邓沧澜怔了怔,忽然笑道:“也是,我怎么这等灰心丧气了,以前可从来没有过。”他说着,拿起桌上那匹木马道:“也许,是看到故人之物,心生感慨吧。”
傅雁书见邓沧澜拿起木马,问道:“师尊,我一直想问问您呢,这是您哪位故人所雕?我看您架上放着不少,应该出于同一人之手。”
邓沧澜看着木马,茫然道:“这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师尊一世,曾两度易帜,但从未后悔过,只是对这位故人,却时有内疚于心。”
傅雁书见他说对那故人内疚,更是诧异,心道:“师尊为人光明磊落,我也知道他本是前朝之将,后来易帜倒向共和,但那是为天下人计,没人说他的不是,师尊怎么说是两番易帜,还说愧对故人?难道易帜时那故人不愿,被师尊杀了么?”
他有心想问,又不敢开口,邓沧澜似是猜到他的心思,说道:“雁书,这话说来甚长。对了,你身边有个流星锤吧?”
傅雁书点点头道:“这不是您当年所用兵器么?”
邓沧澜道:“我可不会用这个。这是你师母之兄的随身兵器,而你师母之兄,便丧在我那故人手中。”
傅雁书更是一呆,心想师母是大统制之妹,听师尊说有个兄长死在他故人之手,那就肯定不是大统制了,说明大统制和师母之间还有一人,但这些年来谁都不知道,连师母都不提。而师母之兄既然死在师尊故人之手,本来应该是仇人,为什么师尊说起他时只有内疚之情,毫无痛恨之意?他道:“师尊,此人杀害师母之兄,那就是仇人了?”
邓沧澜又是一声长叹:“本来自是仇人,但又无法相仇。两国相争,各为其主,而且是我们背信弃义在先……算了,不说这些了。雁书,后天你无论如何都要保证阿容安全,攻击未必定要求胜,你自己却一定要安全归来。”
傅雁书听得师尊的话中苍老之意越来越甚,心中一痛,忖道:“师尊终于也有暮气了。”
所谓英雄迟暮,便是如此吧。三元帅五上将中,魏仁图断臂后,早早地失去了进取心,致仕不问世事,方若水在西征失败后,也不愿再次出山。那时傅雁书便觉名将到了晚年,暮气渐重,终成沉寂,没想到师傅也有这一天。他看了看邓沧澜的脸,心中更痛,低声道:“师尊请放心,您老当益壮,还将建不世之功。”
邓沧澜苦笑道:“不世之功?我少年从戎,就想着立不世功,为万世开太平。建功立业,那是每个军人所想的事。但建功立业为了什么?如果这功业是在尸山血海中建立起来的,那又有什么意义?太平了没几年,战火还是起来了。雁书,等你到了我这年纪,多半也明白了。”
傅雁书说不出话来。虽然他心里很不以为然,却不敢顶撞师尊,只是诺诺道:“是,是。”邓沧澜见他的样子,挥了挥手道:“雁书,你先去歇息吧,后来还有大事要你去做。”
傅雁书答应一声,转身出了门。刚出书房,却听得屋中邓沧澜低吟道:“叹息都成笑谈,只付衰翁。只付衰翁啊。”
那是有一次大诗人闵维丘过访,邓沧澜设宴款待,闵维丘在席上题赠邓沧澜的诗。傅雁书对音律词章没什么爱好,不过这首诗中颇有英锐之气,只是到结尾却如此衰颓,他还记得以前师尊要自己和宣鸣雷品评时,自己就说一结过衰,与全体不称,师尊还笑说自己孺子可教。那时师尊也觉得结尾太衰颓吧,可现在他口中玩味不已的,仍是最后两句。
英雄么?为万世开太平的英雄,即使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也是值得的。
他想着,只觉胸口有股郁结之气,只欲放声一啸,冲天直上。
后天,后天就是总攻的时候了。而这一战,我也将为万世开太平,成为不世之英雄!傅雁书想着,在这个外表颇有点文弱的少年将领心中,似有烈火在燃起。
本来说好九月十二日换俘,九月十一日晚,郑司楚来到了傅雁容的住处。
明天换俘的事,她肯定已经知道了。但不知为什么,郑司楚总想再亲口跟她说一说。说句什么呢?自此一别,只怕与她相见无期了。如果有一天北方胜利了,那自己不是逃亡,就是人头悬于国门。假如胜利的是南方,那么邓沧澜夫妇与傅雁书的人头只怕又要悬挂在旗杆上示众了。无论哪一种结果,对她和自己都太过残忍。
他站在门口正在犹豫,守门兵已看见他了。那守门兵见有个少年在门口犹豫不决,不知是什么人,上前来想喝问一声,但还没喝出声,已认出了郑司楚,忙道:“哎呀,郑将军啊,您是来看邓小姐么?”
郑司楚已是代理元帅,明天要送傅雁容过江,这些士兵也都知道了。郑司楚本来一直没有勇气进去,听得那守门兵的问话,忙道:“是啊。”
“郑将军,您快进去吧,看天色,快要下雨了。”
郑司楚没有再说什么,走进了门。这所小宅院以前也不知是谁的,虽然小,布置得倒很清雅,一进门是个小院子,郑司楚一眼便看见傅雁容的屋子里还亮着灯。她应该也知道明天就要回去了,现在在想什么?是高兴,还是忧伤?郑司楚不知道,只觉得越往前走,脚步就越是沉重。到了门前,伸手想去敲,却怎么都敲不下去。
明天,马上就要来了吧。现在与屋中的少女只是一墙之隔,到了明天却可能是永诀。郑司楚的手臂上似乎有千钧之重,举也举不起来了。突然,他感到脸上一凉,有点湿。
是泪水么?他抬起头,却发现是下雨了。这个季节雨水本来就多,现在下的只是小雨,反而不多见。就在这时,窗子“呀”一声开了,一片昏黄的灯光从窗户中泻了出来,映着一张如花人面。
傅雁容在屋中也听得下雨了,开窗看看。甫一开窗,忽见窗外立着一人,不由吓了一跳,险些叫出声来,便看到是郑司楚,她心里也不知怎么微微一疼,微笑道:“郑将军,你什么时候来的?我都没听到。快,进来坐吧,下雨了。”
她开了门,郑司楚走到门口,却犹豫了一下道:“阿容,其实也没什么事。你都知道了吧?明天就要送你回去了。”
傅雁容站住了,转过身道:“是,我都知道了。明天是你送我么?”
“是的。”
虽然只是平平常常的话,郑司楚却觉得说出来竟如此费力,几乎要把自己的力气都耗尽了。傅雁容看了看他,马上又把眼帘垂下了,低低道:“郑将军,这一年来,多谢你的照顾。”
这倒也不是虚言。傅雁容被南军捉住的这些日子,郑司楚对她的确非常照顾,不允许闲杂人等骚扰,平时送吃送穿,所以她名为俘虏,却没吃过半点苦。郑司楚道:“这不算什么。阿容,我也要多谢你在家母临终时给她的安慰。”
郑司楚的母亲段白薇去世前,跟儿子说她最不放心的就是郑司楚还没成亲,郑司楚央求傅雁容假装自己的未婚妻,那时傅雁容答应了。傅雁容的脸微微一红,低声道:“这也没什么。只是,郑将军,以后,我只怕见不到师哥和芷馨姐姐……还有你了。”
这最后四个字说得极轻,若非郑司楚耳边甚佳,都听不到。他心里突然一热,上前一步道:“阿容……”
不要走吧。他想说。可是这句话怎么都说不出来。她的父母兄长都在对面,让她抛弃一切留在这儿,郑司楚也怎么都不相信她会答应。看着傅雁容一双妙目都看着自己,他低声道:“明天大概雨也不会停,你别忘了带伞,今晚就早点歇息。”
傅雁容点了点头。郑司楚道:“那我就走了,明天一早我就来接你。”
他转身向外走去,几乎是在逃跑,因为生怕自己再停留下去会说出那句话,得到一个最不想听到的回答。看着他的身影在濛濛细雨中消失,傅雁容眼里却流下了两行泪水。
回去,还是留下?她同样无法做出决定。这个秋日的雨夜,仿佛一生一般漫长。
第二天一早,雨仍然未停,大江上尽为烟霭笼罩。郑司楚很早就结束停当,带着傅雁容坐马车来到江边。一到江边,宣鸣雷便迎上来道:“郑兄,小师妹。”
郑司楚跳下车道:“宣兄,船都备好了吧?”
宣鸣雷道:“备好了,是艘翼舟,划船的尽是我选出的好手。”他见傅雁容打着伞下来,又道:“小师妹,当心点,地上滑。”
傅雁容微微一笑道:“师哥,多谢你了。”
宣鸣雷见她的笑容中带着几分苦涩,心中亦是黯然,心道:“郑兄和小师妹仍是有缘无份啊。”他张罗着傅雁容登船,见郑司楚也要上去,轻声道:“郑兄,你千万要小心啊。”
郑司楚道:“这个自然。”
宣鸣雷看了看已坐到翼舟中的傅雁容,低声道:“你真要亲自送她去么?是不是再想想?”
郑司楚道:“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