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军没有多说什么。虽然余成功是主将,叶子莱是副将,照理主将先退,副将断后,但余成功这样下令,他也只能不折不扣地执行。当正在前线恶战的叶子莱和高鹤翎两人接到这命令时,同时暗暗叹了口气。尤其是高鹤翎,他本来就是擅守出名的勇将,但他更知道,就算自己主持防守,这一战也不能比余成功做得更好。
天命有归,非战之罪。如果硬要说,还是坚守东阳城这个大方向本身就错了。余成功现在下令让他们率部先退,意思很清楚,就是要独力承担这场败战的全责,让他二人尽可能保留五羊军的有生力量,不至于全军覆没。他们开始撤退时,不约而同向中军的方向行了一礼。
二月一日卯时,东阳城的南军大撤退开始,此时正好是北军发起进攻的一昼夜之后。东阳城,这座由南军重军把守的坚城,在北军邓沧澜部前所未有的猛烈攻势下,只坚守了一昼夜便崩溃了。好在城中虽然在撤退,余成功的中军仍是守得有章有法,并不如何混乱,而邓沧澜的水军也一直被五羊水军缠战,未能夺取东阳城码头,运兵船毫发无损。
得到大撤退的命令,大江上宣鸣雷、谈晚同和崔王祥这水天三杰亦是长叹一口气。水军交战,五羊水军虽然不能取胜,也并未落在下风,可是陆军崩溃,再在江南上缠战亦是毫无意义了。得到命令后,宣鸣雷和谈晚同、崔王祥两人集合全军,转守为攻,向东平水军发起冲锋,撕开一条血路,让东阳城的运兵船安全撤离。饶是如此,傅雁书所率船队的攻势实在非同小可,东阳城陆续出发的几十艘运兵船还是有近十艘被击沉,从东阳撤下来的败兵又损失了近万。
二月一日巳时一刻,能撤的大多撤了,东阳城中南军尚有万余,霍振武已率军攻上城头,同时五羊水军也已结束战斗,撤回东平城。在东阳城的近五万人马,大约损失了三万多。
带着一众护兵,北军年轻都尉霍振武骑马走上城头。在城头的“余”字大旗下,仍然有一拨南军在做最后的顽抗。他高声道:“余成功将军,再战无益,你还要让将士白白送死么?”
这些人中,正是余成功。他一直在城头坚守,但眼看着北军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一个个城头堡的旗号被换过,此时他也已陷入了绝望。听得霍振武的叫声,他也听细作说过这霍振武乃是现在北军中破格提拔的三个少年将领之一,没想到这一战竟是此人主持。他整了整衣甲,下令停止抵抗,叫道:“我是余成功,霍将军,你过来吧。”
霍振武打马过来,到得近前,跳下了坐骑,只见余成功端坐在椅中,身边的护兵虽然一个个盔甲散乱,但仍是排列整齐,他暗暗也有点钦佩,向余成功躬身行了一礼道:“余将军,此战你已尽全力,虽败犹荣,请弃械投降,我军不杀降俘。”
余成功站了起来,苦笑一下道:“什么虽败犹荣,败终是败了。霍将军,我死不足惜,与士卒无涉,请你不要难为他们。”
霍振武道:“这个自然,余将军请。”他年纪虽轻,但态度老成持重,便如身经百战的宿将一般。余成功看他如此气度,心中更是气苦,忖道:“北军中真出了不少少年英雄。其实阿顺也不输给他……唉。”
他现在也明白,南军中其实也并不乏少年英雄,特别是五羊城七天将,更是后起将领中的杰出之辈,比北军更胜一筹。可是说起来,拥有不输给北方的后起名将,这一次南军仍是一败涂地,最大的罪责全在于自己。他道:“那就好。霍将军,我……”
他话未说完,心中更是一阵酸楚,伸手猛地拔出了腰刀。边上的护兵见状惊叫道:“余帅!”可是谁也没有上前。余成功治军也颇为严整,这支护兵更是他精心挑选出来的,就算看到他想自杀,但不得将令,谁也不敢妄动。余成功正要将刀举到颈前,见霍振武只是冷冷地看着自己,也不出言阻止,似乎在说:“你若自行了断,倒也不错。”他心头一动,腰刀仿佛一下重了千百倍,连举起举不起来,只是呆呆地站着,半晌,将腰刀一横,双手捧着道:“霍将军,请受此刀。”
霍振武微微地摇了摇头。如果余成功自尽了,他还能对余成功多一分敬意,但现在也只觉这人贪生怕死。他道:“来人,受了余将军降刀,将战俘中的伤兵尽快收治。我共和军以人为尚,不杀降俘。”说完,连理也不理余成功,带转马便走,心里只在想着:“天下真正的英雄,究竟在哪里?只怕,舍我之外,再无余子。”
这一战点后清点,北军战死六千一百三十三人,伤两千七百十九人,而南军当在东阳城中便战死两万一千有余,降者七千七百二十八人,死于大江上的尚未计在内。伤亡之比,大约是一比四之数,可称五羊城举旗以来北军前未所有的大捷。这还仅仅是之江省的战况,若将天水省战况计在内,南军损失总在七万以上。号称已拥兵二十三万的再造共和七省联盟,在短短的十多天里,一下子就损失了三分之一弱,而且这三分之一是战斗力最强的精兵,南北实力一下子便拉开了,更何况清穹城已失,天水省全境尽在北军手中,大江防线已被撕开了一个大缺口,再造共和一方再次到了生死存亡之际。
二月七日,这个消息传到了五羊城。听到这消息时,郑司楚正在与傅雁容合奏一曲,当听得天水军覆灭,东阳城失陷,余成功被俘的消息,向来山崩于前亦不变色的郑司楚脸色也变得煞白。
竟然一下子变得如此被动,难道黑夜提前来临了?
正在调音的傅雁容见郑司楚看了一封信后脸色大变,她心思灵敏,知道定是南军失利,小声道:“郑将军,是坏消息么?”
郑司楚苦笑了一下道:“坏得不能再坏了。天水军全军覆没,东阳城也失陷了。”
傅雁容“啊”了一声道:“那师哥呢?芷馨姐姐肚子也大了,可不能让她担心。”
“宣兄没事。”
郑司楚这才省得,对自己来说这是个坏得不能再坏的消息,对傅雁容来说却是个好消息。可是傅雁容并没有什么欣慰的神色,他道:“阿容,你应该可以回去了,不高兴么?”
傅雁容呆了呆,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死了那么多人,总不是值得高兴的事。我爹呢?”
“他当然不会有事。宣兄在你爹手上,这回碰了个硬钉子。”
傅雁容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在师哥与义父之间,自然是义父更重一些。现在申士图下令不得为难自己,但如果南军势将不支,很难保证他会不会拿自己泄愤。战争,对谁来说都是不幸的事。她道:“那,郑将军,你以后怎么办?”
郑司楚还没说话,门外便传来一个声音:“郑司楚将军在么?”
郑司楚曾请求退伍,但未获批准,只允他告了长假,因此现在仍是军人。听得这声音,他站起来道:“我在,请进。”
进来的,是个士兵。他一进门,看见郑司楚便行了一礼,从怀中摸出一份卷轴道:“郑将军,申公有令,请郑将军接令。”
郑司楚拿过卷轴打开看了看,却是申士图亲笔所写。看来郑昭也向申士图说了,郑司楚已不再理会自己,因此干脆就由申士图公事公办地发公文。郑司楚看了一遍,说道:“是,多谢传令。”
那传令兵又行了一礼道:“那请郑将军速速准备。”
等他一走,傅雁容道:“郑将军,是什么事?”
郑司楚苦笑了一下道:“让我火速赶赴前线。”他顿了顿道:“带着你。”
傅雁容的脸色了微微变了变。她心性何等聪明,一听便知,申士图让郑司楚带自己去前线,无疑是重提旧议,准备拿自己做人质与义父谈判了。当初南军形势一片大好,与邓沧澜谈不谈判算不上什么,因此申士图才允许自己在五羊城闲居。可这种平静的生活最终也到了尽头,她实是极不情愿牵扯进南北之争中,但命令已下,由不得自己了。她道:“什么时候出发?”
“明天。”
郑司楚说完,将卷轴放好,又轻声道:“阿容,你放心,无论如何,我不会让你受什么伤害的。”
在这种情况下,即使是郑司楚,也是无能为力吧。傅雁容想着,可也不说什么。她道:“那我整理一下,去向芷馨姐姐道个别吧。”
在五羊城闲居这些日子,她深居简出,只和郑司楚与申芷馨两人接触。何况申芷馨还是宣鸣雷之妻,是她师嫂,两人年纪相近,爱好相仿,更为接近。郑司楚道:“好吧,那我也去整理一下。”
他刚走出门,一辆如意车已急急地驶来,刚停下,从车上下来的却是申芷馨。申芷馨已有了五个多月的身孕,肚子相当大了,但从车上来来时还是风风火火。一见郑司楚,申芷馨便叫道:“司楚哥哥!”
郑司楚忙迎上去道:“小芷,你这么大的肚子,怎么还过来?”
申芷馨却不回答他,只是道:“司楚哥哥,你也接到消息了吧?阿爹要你即刻赶往东平城?”
郑司楚点了点头:“是啊,明天就走,阿容也跟我一块儿去。”
“鸣雷说,阿爹是想把阿容当人质,和北军谈判?”
郑司楚心里不禁有点泛酸。宣鸣雷对这小师妹还当真爱护,这些军机大事居然都告诉了妻子。他道:“没有明说,但多半如此。”
申芷馨没再说什么。虽然傅雁容要走了,她有点舍不得,但事关军机,南军若不能支撑,丈夫和父亲都将人头落地,父亲这样的权宜之计也无可厚非。但她还是有点担心傅雁容,小声道:“司楚哥哥,无论如何,就算谈判不成,也不能让阿容受伤害,你可要答应我。”
郑司楚道:“你放心吧,我定不会让她受伤害的。阿容正在整理,你去看看她。就此一别,只怕永无相见之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