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和二十五年一月三十日凌晨,清穹城陷落,天水军彻底覆灭,但北军主将胡继棠也于此役战死。这个消息,一月三十一日卯时便以羽书传到了邓沧澜的座船上。此时正值邓沧澜率领水军向五羊军发动了第五次攻势。
胡继棠也死了。邓沧澜看到这条消息时,心里无比的空虚。虽然与胡继棠交情并不算深,但同为开国八大将帅中仅存的在职军官,一想到此后就只剩自己一个人了,邓沧澜便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胡继棠也是以生命换来了最后一次胜利,自己难道也要以生命为代价换取胜利么?这个悲观的念头仅仅在邓沧澜心中闪现了一下,便对一边的中军许靖持道:“靖持,击鼓,发冲锋令!”
以傅雁书为首的诸舟督正在与南军恶战,大江上,已漂满了死尸和破船片。五羊水军与东平水军,这两支共和国最为精锐的水军旗鼓相当,不论哪一边都无法取得决定性的优势。然而邓沧澜明白,五羊军的崩溃已经就在眼前了。五羊水军确实没有败,可是驻守东阳城的五羊陆军却已经快要抵挡不住北军陆战队的如潮攻势。
鸣雷,你若死于此役,也算死得其所吧。邓沧澜想着。现在自己的这两个得意弟子就正在面对面地进行殊死战,不论哪一个战死,邓沧澜都会如同失去了一半生命那样痛苦。他看了看天空,天空里清清朗朗,连云都没有,而江面上则弥漫着硝烟,上下之间便如两个世界。他忽然高声吟道:“快哉风!把红尘扫尽,放出一天空。”
这是当年闵维丘过访,自己设便宴招待他时,闵维丘给自己写的。当时傅雁书和宣鸣雷都列席在座,傅雁书是一点感觉也没有,宣鸣雷却很是喜欢,经常会自弹自唱,邓沧澜也听过好几遍了。他其实并不很喜欢闵先生给自己写的这首诗,只觉诗意虽然豪迈,却也渐走衰颓一路,而邓沧澜向来没觉得自己老过。虽然头发也渐渐有白的了,可在心里,他总觉得自己依旧是当初那个英气勃勃,不可一世的年轻人。
然而终究是老了。邓沧澜想着。现在,已是年轻人的世界,此时正在交错缠斗的双方将官,也应该都是些四十岁以下的人,自己无论如何都已经老了。地,火,水,风。曾经的帝国军校四个最杰出的年轻人,也只剩下了自己一个。
往矣。往矣。
如雷的进军鼓声,邓沧澜听来也觉得如此苍凉。而这鼓声传入宣鸣雷耳中,带来的却是心惊肉跳。
师尊发动总攻了。这也意味着,东阳城马上就要陷落。
当初郑司楚反对夺东阳城,就是因为夺了也守不住,纯属得不偿失。可是由于余成功的坚持,加上夺取东阳城后,也确实对北军造成了相当大的威慑,宣鸣雷便没有执意反对。现在看起来,郑司楚说的还是正确的,坚守东阳城,确实得不偿失。因为当大江通路被阻断,东阳城得不到东平城来的支援,就只是一座没有退路的孤城。那个时候,郑司楚最担心的就是这种情形,而这正是眼前的实况。师尊并不需要击溃自己,甚至不需要两支水军决出胜负来,只消在江面缠斗,东平城援军就无法开赴东阳城,甚至东阳城一旦失守,驻军想逃都逃不掉。
不行,必须当机立断,要余成功弃守东阳城了。宣鸣雷想着,对身边的副将道:“向余帅发信号。”
宣鸣雷的副将,便是崔王祥的表兄赵西城。赵西城本来也是个舟督,但因为佩服宣鸣雷之能,自觉才能不足以独当一面,自愿来给宣鸣雷当中军副将。不过赵西城这人虽然战术平平,但人细心谋慎,做舟督不是很称职,做中军却极为优秀,宣鸣雷有他辅佐,亦觉如虎添翼。听宣鸣雷说要发信号,赵西城问道:“说什么?”
宣鸣雷想了想,说道:“战况危急,东阳已不可守,请余帅及时退兵。”
东阳城里有着好几万陆军。如果这些人被北军消灭,五羊军陆军实力便损失一半,可谓受到毁灭性打击了。宣鸣雷战到现在,越来越没了取胜的信心。东平水军便如一块粘在手上的胶一样,既甩不掉,也吞不下,宣鸣雷已经很清楚五羊水军没有能力击溃卷土重来的东平水军了。战事延续得越久,就对己方越不利。上之上策,就是趁早退却。
赵西城听宣鸣雷说要余成功退功,不由一怔。现在战事正酣,虽然邓沧澜的水军并无败像,但他们也休想击溃五羊水军。在这个当口要弃守东阳城,以余成功的性子,只怕会怒斥说是胡说八道。如果宣鸣雷不是申士图的女婿,赵西城都猜得到战后余成功定要治宣鸣雷一个自乱军心之罪。他追问了一句:“要余帅退兵?”
宣鸣雷呆了呆,颓然道:“算了,余帅不会听的,而且这样发下令去,只会自乱军心。”
赵西城没再说话。的确,余成功的性子他也明白,要他知难而退,那是不可能的。当初要夺东阳城,军中很多军官都觉得不太现实,但余成功还是坚持执行。到了现在,什么都晚了,只能是硬顶下去。以东平水军这样只求乱不求胜的进攻法,如果东阳城能守住的话,便只是白费心机。
可是,东阳城能守住么?
宣鸣雷是在大江上鏖战,并不知道东阳城北门外的外况。此时的余成功已是焦头烂额,好几次,他都要下达撤退令了。
东阳和东平的联合防御体系,只有在大江防线无虞的情况下才能发挥作用。可现在大江上炮声隆隆,东平援军根本过不来。甚至连东阳城的伤兵都退不回去。再这样下去,东阳城势必会被全歼。
真的错了!余成功现在才算真正明白当初郑司楚为什么会说现在取东阳是操之过急。一个防御体系,必须有各方面的配合。只是现在的五羊军尚不足以占据绝对优势,想要让东平东阳两城组成一个固若金汤的整体,实是力有未逮。邓沧澜正是看到了五羊军这个软肋,现在东阳城已是骑虎难下,东平城的援兵上不来,东阳城的伤兵也退不下去,而北门外,北军的攻势却越来越强。
现在的北军陆战队名义上是下将军聂长松指挥,实际上指挥者却是新提拔的都尉霍振武。正横枪立马于东阳城下的霍振武看着正不住攻城的军队,心中却有点焦躁。
这一次攻势,邓帅将指挥的实权交到了自己手中,聂长松仅仅挂了个旗号。这固然是自己的机会,但也是一付千钧重担。霍振武年纪虽轻,却向来老成持重,可攻到现在,这个老成持重的年轻勇将也终于焦躁了。
根据细作禀报,余成功这人刚愎自用,一意孤行。上一次就是他决意强攻东阳,若不是郑司楚和宣鸣雷临阵变计,掉头奇袭,余成功上回策划的攻击将一败涂地。当时率先看破郑司楚奇袭目的的正是霍振武,不过当时他对郑司楚只有赞叹,因为郑司楚的行动显然是仓促间的权宜之计,有破绽并不足怪,而余成功明明已经做了周全准备,结果定下的计策还是如此捉襟见肘,破绽百出,在年轻气盛的霍振武看来,余成功实是名过其实,不堪一击。可是现在攻击已经持续了那么久,余成功的守御依然坚如磐石,直到现在霍振武才明白,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长处,即使余成功也不例外。余成功的大局观不强,他策划的大计划不见得如何高明,可是他仍是个相当有才干的守将,至少不是浪得虚名。
真不能看轻世上任何一个人啊。霍振武想着,将手中长枪一举,喝道:“进攻!若不能攻下东阳城,此军不退!”
霍振武的攻势分为左中右三翼,其中中路主攻,左右两路为辅,牵制住城头守军,不让他们集中力量。现在这三路人马全都胶着不前,余成功死守不出,城头箭矢如疾雨般飞下,火炮也不住发射,城门口一字排开的铁甲车则岿然不动,可也无法再往前推进了。霍振武曾经下令不顾一切向前,但余成功看到铁甲车便有准备,以粗缆吊下巨石,等铁甲车靠近便将巨石推下当头轰击,砸下后再用缆车吊上去。损失了几辆铁甲车后,霍振武见强攻损失太大,下令铁甲车不要靠近城墙,只在城门口布防以防五羊军出城突袭,再以云梯攻击。余成功则用挠钩搭住云梯,浇油点火焚烧。这样你出一计攻,我出一计防,攻防之势犬牙交错,双方的损失都在增大,东阳城还是难以攻克。不过霍振武知道自己还有一个优势,就是自己能够随时替换生力军进攻,守军却因为邓帅守住了大江,无法与东平城联为一体,只能在苦苦支撑了。现在自己要做的,就是保持攻势,直到敌人崩溃。
这是最笨的计策,但也是最有效的计策。在这种无休止的恶战之下,余成功心头的绝望已越来越浓。
东阳城,看来是守不住了。五羊军并没有绝对的优势,取下东阳城的确是操之过急。这是余成功第二次这样想了,可现在即使这样想,一切都悔之晚矣。他回过头看了看,因为在东阳北门,根本看不到大江上的局势,但斥候不住来报,说大江上战事正酣,根本无法让运兵船通行。
天早已暗了下来,但东阳城的北门却一片通明。与之相应,南门外的大江上也是烟焰烛天。再望望东边,一线曙色已透出了天际,二月一日的凌晨马上就要到了。
二月一日,南军不敌北军猛攻,东阳城陷落。
余成功似乎已看到此战过后的战报上如此写着了。这一战后,对自己会怎么评价?虽然现在想这些未免也太早了点,可余成功仍然会这样想。
战死的英雄,还是身败名裂的庸将?他想起了年景顺。若自己这个外甥还在身边,那压力还能减轻不少吧。而郑司楚如果还在前线,说不定他又有什么解危的妙计出来。其实就算郑司楚在前线,现在也肯定想不出什么妙计了,但余成功这时对自己已失去了一切信心,倒觉得若有别人主持,会比自己好得多。他正在想着,前方传来了一阵山崩地裂般的呼号,有个浑身浴血的军官急急冲到余成功面前,也不行礼,叫道:“余帅,城门已破,请余帅快做定夺!”
虽然这个结果余成功早已料到,甚至现在才得知这消息,已比他估定的晚了很多,但他的脸还是白了白。他尚不知清穹城已在两天前陷落,天水军全军覆没的消息,只想着自己这一失败,再造共和一方将遭到第一次大挫,自己必将沦为再造共和的大罪人,因此脸色马上就涨得通红,站起来拔出佩刀,喝道:“传令下去,收缩防线,全军撤退!”
只能撤回东平城了。虽然江上还在血战,可北面已被围得铁桶一般,根本无法出城夺路而逃。何况就算冲出北门,没有渡江船只,最后仍会被北军围歼。他传下这条令,才觉得背后汗水已湿透重衫,心里却如释重负。一旁的中军正待下去传令,余成功又道:“让高鹤翎与叶子莱率部先行撤退,余众随我断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