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忠中枪,身后的火枪骑全都惊叫起来,但转眼毕炜便被击落马下,这才放宽了心,心道:“铁刃陈老将军,天下无敌!”
陈忠的大刀举在毕炜头顶,只消一落,便能让他身首异处。这个做梦都在想着的场景现在已成现实,陈忠连肋下的伤都不觉得疼了,放声大笑道:“三姓家奴,你还想活么?”
在他心中,只消毕炜求饶,这一刀便砍下去,让这个大仇人死也死得窝囊不堪。但毕炜在地上抬起头,冷笑道:“陈忠,我是打不过你,你杀吧。”
毕炜竟然不屈!在陈忠心目中,毕炜这等人毫无操守,哪有什么气概,可是眼前毕炜的独目中分明也有着桀骜不驯的勇悍不屈之气。他怔了怔,喝道:“毕炜,你这般想死?”
毕炜笑道:“人固有一死,又有何惧。陈忠,你今日杀了我,来日必也有人杀你!”
不知为什么,陈忠心里一阵烦乱。他与共和军征战这么多年,总是你死我活,但回过来想想,共和军中却也颇有豪情万丈的英雄,像首帅丁亨利,便极让陈忠心折,而与毕炜一同降于共和军的三帅邓沧澜,当年也与楚帅交情不浅。如果都不是什么小人,为什么总要杀个你死我活?一时间他只觉茫然,竟觉得自己这几十年来不离鞍马,竟有种毫无意义之感。
毕炜已无生念,闭上了眼只待受死,半晌却不见大刀压下,他抬起眼,却见头顶的刀不知何时收了回去。他一怔,耳边却听陈忠喝道:“三姓家奴,你滚吧!我要你下半生日日记住,你是我刀下亡魂!”
陈忠居然真要放了自己!毕炜更是不知所谓。自己杀了陈忠的爱女,也曾把他逼得走投无路,逃到西原来,没想到最终落到他手上后居然会放了自己。他惨然一笑道:“陈忠,你道毕炜是贪死怕死之辈不成?”
陈忠理也不理他,带转了马便要回去。他不知道自己这么做到底对不对,心中只是想着:“死的终是死了,活不转来,死的人太多了。”
是啊,死的人太多了。星楚死了,昔年五德营的除自己外其余四大统领已一个不剩,楚帅也定然已经死了。陈忠一直不相信楚帅已被共和军杀死,只盼着有朝一日他能回来,但时至今日,他不得不承认,楚帅定是已经死了。这个一直支撑着他挺到现在的信念刹那间破灭,便觉杀了毕炜也毫无意义。自己刀头已经染了太多人的鲜血,这些人一样有父老姊妹,一样盼着他回来,一如自己一般,这种无尽的杀戮,陈忠只觉已如此厌倦。
毕炜见陈忠仍是不理,心中亦是茫然。他拔出了刀喝道:“陈忠,你不是要我首级么?好,我给你!”
这话当初五德营勇字营统领曹闻道死前也说过。天炉关一役,逃回来的士兵说起曹闻道拼死冲锋,最终自尽之事,声泪俱下,陈忠亦听得老泪纵横,没想到这个大仇敌居然也说了老战友说过的最后一句话。他不由回过头去看了看,却见毕炜已站得笔直,一刀砍向自己脖颈。毕炜的佩刀名谓镇岳,是昔年军圣那庭天所用,锋锐之极,这一刀下去,鲜血崩流,立时气绝,只是尸身仍是兀立不倒。陈忠没想到毕炜真会自尽,险些便要抢过去,但最后还是立马不动。那些火枪骑却已过去了,其中一个从毕炜手上取下镇岳刀,高声道:“陈老将军,他真个死了!真个死了!”
最终,毕炜仍是死在自己手上。陈忠只觉眼里又有泪水涌出。难道自己会为这个大仇敌流泪么?他不想承认,却也在心中暗暗承认了。对毕炜怀恨一生,可这个仇人的死却不失英雄气概,为什么天下事竟会如此纠结?陈忠实在不明白,只觉自己浑身亦是无力,在马上一晃,忽地直摔下来。火枪骑见陈老将军居然摔下马来,一声惊呼,连忙围了上来,见他肋下血染战袍,更是吓得手足无措,连忙要给他包扎。只是这般一来,陈忠却也回过神来,见士兵要给自己包扎,他挥手示意不必,道:“毕炜真个死了?”
一个火枪骑道:“回陈老将军,他真个死了。”
陈忠长吁一口气,拣了块石头坐下,道:“你们将他埋了吧,竖个碑,上写‘战将毕炜之墓’,不必多写。”
火枪骑没想到陈忠居然要安葬毕炜,却也不敢违背。有人正待去挖坑,陈忠忽然道:“将我也埋在此处吧,墓碑一样写‘战将陈忠之墓’。”
火枪骑面面相觑,却见陈忠面露微笑,看着西边的楚都城,一动不动地坐着。
死去的人都死了,一个时代终于结束。只是,另一个时代也终于开始了。
陈忠,你的朋友,你的敌人,现在都已经要死去,这段属于你的旅程也终于到了终点。只是,五德营还在,不论会变得如何,五德营终究还在。
共和二十二年,帝国自新二十五年一月十七日,共和军第三上将军毕炜阵亡。
同日,帝国军最后的宿将陈忠逝。
一个时代结束了,另一个时代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