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定方哼了一声,道:“哪个豪强南面称王之前没说过为生民立命?当生民以鲜血和性命为豪强铺平通往王座之路时,帝王还是帝王,草民还是草民,帝王依旧有兼听之耳,草民依旧无申辩之口!”
“公爷想恢复三圣摄政之时的盛世,彼时即便豪强林立,戚国不再是一家一姓之天下。”李苍梧叹了口气道:“我知赵兄心中盛世比公爷心中盛世要完美无暇,只是无暇之世不可能一蹴而就,举步维艰总好过裹足不前。”
赵定方心知李苍梧所言有理,只是他不甘心一出山便沦为别人爪牙,于是道:“李氏如此看重我,我很感激。只是我此时身后追着长生会、上官雨时和荣王这三条尾巴,我入李府自然有两位李将军为我解此难题。只是如此一来,我便欠了李氏一个人情。我可以欠兄弟人情,却不会欠李将军的人情。”
不等李苍梧接话,赵定方接着道:“有朝一日若赵某真个有幸与李将军并肩作战,我希望李将军是我的朋友,而不是我的主人。”
“李兄弟”赵定方有些歉意道:“我如此说并无贬低李将军之意,这是我心中所想,我不想欺骗自己的兄弟。”
李苍梧摇头笑道;“赵兄多虑了。公爷在入主镇国府之前也曾指挥霖骑,他常说视兵士如手足,才能如臂指使。公爷爱才如命,并无主仆之念。”
“如此便好。”赵定方道:“那三条尾巴我会自己设法剪去,你等我的好消息吧。”
李苍梧见赵定方执意不肯入李氏门墙,不再劝说。又见他被人追杀却毫无忧愁之色,心中更多了几分敬意,道:“赵兄豪杰气概苍梧佩服得紧,不过,此事不可小觑。那日昊天台上,若是没有赫连荣城,兄台恐怕凶多吉少。”
良久,赵定方才道:“我在昊天台上被四个青衣人围攻,那几支弩箭,是你射的。”
李苍梧面有惭色道:“至交有难,不能拔刀相助并肩对敌,苍梧心中惭愧。”
李苍梧此言一出,赵定方便想起武司辰在世时,四人并肩与长生会对敌的情形。
四人身陷重围却毫无惧色,手足情谊不过如此。
赵定方黯然道:“我命虽硬,却克挚友。当时我们四人并肩作战,此时已有一人不在人世了。”
李苍梧闻言也是默然。
赵定方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中惆怅,问道:“昊天台上围攻我那四个青衣人,是什么来历?你用三箭便破去他们的阵法,似乎对这四人了如指掌。”
李苍梧道:“那四人亦是赤霄弟子,也入了长生会。当年四人本可入玉枢院做执事,不过这四人觉得山中寂寞,不如帝都繁华,出山做了皇城中的剑术教习,如今是荣王的侍卫。”
赵定方道:“宗睿真是小气。被我们赢了一块玉牌,居然念念不忘要取我性命。”
李苍梧正色道:“荣王野心不小,此举,该是为拉拢上官雨时和楚灵舟。”
赵定方笑道:“如今储君已立,宗睿还在培植自己的势力,恐怕将来难免又是一场祸乱。”
李苍梧道:“一国福祸系于一家一姓才会有此祸患,公爷正是有鉴于此,才……”
赵定方听李苍梧又来招揽自己入镇国府,当即岔开道:“不知今夜这两个怪物,是哪一方派来的,什么来历,你可有头绪?”
李苍梧被赵定方打断,并未重提入镇国府之事,而是答道:“缚魂宗是游窜在晴波山和止水城一代的一个左道小派。自称是炎皇后裔,以傀儡为兵器,有金木两种,称为金妖和木妖。今夜前来刺杀赵兄的,是木妖,想来是忌惮赵兄的斩铁之术,连这无缘力士手中的大槊也是通体金刚木做成,没有一丝金铁。”
赵定方道:“这些人为了杀我真是煞费苦心。我看这两个傀儡十分精巧,无缘力士中有人操控,多情仙子里面却全是机括绷簧,身上并无丝线牵引,居然行动自如,真是厉害,你可知是什么缘故?”
李苍梧摇头道:“传说缚魂宗的傀儡都是依炎皇造昊天十二神将之法所造,只是无法证实。巡检司追捕这个门派数年之久,交手十数次,巡检有死有伤,缚魂宗的人或是被击杀或是自刎,却是无一被生擒。”
“虽是邪道,倒颇有勇烈之风”赵定方道:“不过那些正派居然派邪派的人来杀我,如何彰显邪不胜正之理?”
李苍梧道:“理是用嘴巴说的,只要拿到赵兄的人头,他们怎么说赵兄都没法反驳。”
赵定方哈哈笑道:“有道理。你是如何知道这两个怪物在此处埋伏的?”
李苍梧道:“我在三日前才知这两个怪物来此地杀人,当时并不确定他们是为赵兄而来。不过,此处人迹罕至,只有急于从赤霄山赶到天府原的人才会从此路经过。赤霄山遭此大变,圣上一纸手谕收了奉君牌,山中弟子多半会先行回家见过父母再定前程。最可能孤身北上的,除了赵兄,我实在想不出还有别人。”
赵定方道:“说起来,我欠了你好几条命了。不过,入镇国府之事,我有一言,还请李兄谅解。”
李苍梧点点头,赵定方道:“若是李将军果真为百姓福利计,有更换日月之心,我自当鼎力相助。不过,入李将军麾下,李氏依然是一个在藩镇,一个再朝堂。若将李氏比成一个人的话,我若入李氏麾下,李氏力量壮大,但不过是一个更强壮的人。但是,倘若我另辟一途,若是将来成就功业,与李氏呼应,便如同两个人,皇帝纵然强悍,双拳难敌四手,胜算岂非更大?”
李苍梧被赵定方说得一怔,沉吟良久道:“赵兄果然非池中之物。只是,小弟也有一言,赵兄不可不察。小弟与赵兄一样是个孤儿,只不过我有幸被公爷收养,才有今日地位。我等无根无基,若是单打独斗,何年何月才能自成一派?”
赵定方笑道:“自成一派倒也容易。你问我如何习得无相金刚剑,我现在便告诉你。我是无相门掌门,无相金刚剑便是本门的看家本领。”
李苍梧有些尴尬道:“小弟对赵兄知无不言,赵兄却在此处说笑。”
赵定方正色道:“实不相瞒,我此时已无斩铁之术。”
李苍梧惊道:“这…..赵兄的话,我越来越糊涂了。斩铁之术是天生,术法高低看后天际遇,如何说没就没?”
赵定方道:“性命亦是天生,不也是说没就没。无相金刚剑是无相门的印信,火与金相克,我接了无相门的掌门印信,得了无相金刚剑,却也失去了斩铁之术。”
赵定方言之凿凿,李苍梧亦知秘术相生相克之理,知赵定方所言非虚,一时错愕,不知如何回应。
“得失无定”赵定方豁达道:“若不是我失了斩铁之术而得无相金刚剑,今夜我二人恐怕便要葬身此处了。只不过,我对火术一窍不通,无相金刚剑亦不能收放自如,否则也不至于累你在这木妖的槊下周旋许久,才将无相金刚剑灌注在炎涛箭上,射穿这个木妖。”
李苍梧从怀中掏出一本簿册递给赵定方道:“这本《明王经》记载了御仙山的火术心法,赵兄不妨参研一下,对掌控无相金刚剑应大有裨益。”
赵定方在凌霄阁中见过许多赤霄山的术法典籍,多以符咒为主,看来犹如天书,于练功毫无裨益,便道:“经书不如兵书和史书,满纸鬼画符,我看不懂的”。
李苍梧却道“御仙山火术与赤霄不同,经文所载心法皆是直指人心之语,莫说赤霄高才,便是寻常识字的妇孺也能读懂。”
赵定方犹疑着接过《明王经》道:“若真如此,那岂非天下人皆是火术高手。”
李苍梧笑道:“弱水三千,凡人度量只能饮一瓢而已。读得懂,未必做得到。明王经不过是一扇门,万般艰险皆在门后,能爬多高,还看个人际遇和修为,赵兄不可不察。”
赵定方将经书小心翼翼踹到怀里,抬头一望,头顶的月光已经换做晨曦,不知不觉,一夜已过。
“李兄弟,后会有期”赵定方看了一眼两个木妖散落一地的机括绷簧,又补了一句道:“这弓箭可否借我一用?”
“炎涛箭是霖骑专有,私藏此物是死罪。”李苍梧摇头道:“赵兄此去天府原还有数百里,这一路的巡检不止我一人,这些弓箭对赵兄来说,是个大麻烦。”
赵定方点点头,提枪拉来坐骑,飞身上马,对李苍梧一拱手道:“保重。”
李苍梧亦拱手道:“保重。”
赵定方一夹马腹,坐骑嘶鸣一声,奋蹄奔出古寺。
待赵定方的马蹄声完全消失,一只灰隼穿过重重枝叶飞到残破的寺庙中,落在李苍梧肩上。
李苍梧从怀中取出一管不及一尺的毛笔,拔掉黑色笔帽,露出嫣红的笔锋。李苍梧将红色的笔尖对准自己的左腕,犹豫了一下,又将笔帽套上,探入怀中,换了一管黑色狼毫,和一个寸许宽的纸卷。
李苍梧将黑色狼毫的笔帽叼在嘴里,左手将纸卷展开。
纸卷展开也不过寸许长,李苍梧悬腕在上面写了八个蝇头小楷:“魂引可用,木妖畏火。”
李苍梧写罢将纸卷起,夹在指间,将毛笔放入怀中,又探手在灰隼的脚边一抹,拔下一个黄豆大小的塞子。
那灰隼的腿上竟然绑着一个小巧的信筒,颜色与灰隼的腿一般颜色,若不细看无法察觉。
李苍梧反手将纸卷塞入信筒,又将塞子塞好。
李苍梧走到那个被射穿喉咙的缚魂宗门人面前,拔刀在尸体上隔了一小块肉,挑在刀尖上,送到灰隼嘴边。
灰隼出嘴如电,几下便将那块肉吞入腹中,振翅飞走了。
李苍梧俯身将那具尸体和两截无缘力士拖到一处,屈指对着尸体一弹,一道火光自指尖飞向尸体,傀儡和尸体登时被火焰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