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天城。
皇宫。
执掌天下的皇帝宗延德并未坐在神明殿那把高高在上的黄金座椅上,他站在洪恩殿的南阁里。
皇城三大殿分别是神明、垂光和无极。神明殿是皇帝与百官上朝议事的所在,垂光殿是有专折奏事的臣工单独与皇帝商讨事务的地方,无极殿是皇帝的寝宫。
洪恩殿只是偏殿,在无极殿东北,是皇帝面见自己心腹之臣的地方。
洪恩殿的南阁之中挂着一幅巨大地图
地图东起沧波之海,西至雾藏之山,北及寂云山与眠霜城,东北方有寒武山脉和赤象平原,南方包括双月诸帮。图上不仅详细绘出各地山川河流林木矿藏,还以旗帜表明所驻兵马之数。
戚国尚黑,皇帝穿着一身黑色长袍,正站在这幅地图之前。长袍并不华丽,只有领口、袖口和腰带边缘的金丝显示出帝王之尊。
皇帝今年四十九岁,御宇已有三十六年,依然没有一根白发。
宗氏以骑射立国,素有尚武之风,皇子皇孙中名将辈出,戚国两代开国雄主不但武艺高强,秘术造诣也非比寻常。宗延德为皇子时曾在赤霄山修习雷法,武艺法术虽然不比两位开国先祖,也远超常人,加之保养得法,虽然国事繁重,依然精神抖擞。
皇帝正出神地望着地图的西北角。
西北角上有三处要地:云笈天师所在的赤霄山、赤霄山麓的玉州首府羽城和北方边境上的霖骑第一卫。
霖骑五卫八十万人,第一卫统帅昭王麾下有精兵十八万,居戚国八个藩镇之首。
想起这个英武不凡的弟弟,皇帝的双眉渐渐收紧。
皇帝身后跪伏着一个身着紫色三品武官服饰的精干年轻人。
“退之”,皇帝轻唤跪着的年轻人,并没有叫他的职位而是直呼他的名字,口气不像君王对臣子,倒像长辈对晚辈:“自家人,起来说话。”
宗退之直起上身,露出胸前的圆形黑色猛虎图案。他并未起身,而是恭声道:“臣不敢。”
宗退之是昭王第三子,神光十六年生。神光十七年,皇帝任昭王为霖骑第一卫统帅,封从一品龙宿将军衔,授玄龙甲印。昭王赴任时带走了长子宗思进、次子宗思先,将尚在襁褓中的小儿子宗退之指定为昭王世子,留在京城为质。宗思进与宗思先先后于神光三十三年受封正四品前将军衔,成为领军之将,宗退之则始终在太学读书。
昭王与思进、思先并不知道,宗退之已经于神光三十二年入巡检司任从四品巡检校尉。
巡检校尉隶属于御前亲军巡护检校司。
御前亲军巡护检校司,简称巡检司,巡检司内各阶校尉、都尉持天子令牌代天子巡视天下,长官巡检都司只是正三品官员,但却不受各阶文武官员节制,直接听命于皇帝。
宗退之在进入巡检司四年之内连升两级,任从三品紫衣巡检,为天子查探四方。宗退之负责侦察的对象,正是自己父亲统领的霖骑一卫和自己的父亲兄长。
宗退之的谦恭让皇帝紧蹙的眉头稍微舒展。
“今日镇国将军府报,鬼兵已经跨过黄泉森林出现在西箭极原上,你父亲是在前线统领一军的主将,却出现在天府原以南千里之外的碎月津”,皇帝似是漫不经心地缓缓道来:“主帅擅离职守,是要开刀问斩的。你确定在碎月津看到的是你父亲?”
跪在地上的宗退之面不改色道:“臣并非在碎月津看到昭王,而是在御仙山西,青锋河畔。彭如泰都尉命微臣星夜进宫面圣报告此事,他本人跟踪昭王人马继续南下。因此,臣虽不敢断定昭王此行前往何处,但他确实离开了天府原上霖骑一卫的驻地。”
皇帝背负双手在地图前缓慢地踱步,悠然说道:“我戚国虽然尚武,却是以德立国的礼仪之邦。百善孝为先,子告父,是不孝。”
皇帝说完盯着宗退之的眼睛。
皇帝的目光温纯仁厚,如古井之水,风波不动,宗退之却视之如熊熊烈火,烟炎高涨不可逼视,赶忙低头,匍匐于地,恭声道:“天地大伦,君臣父子,君主,为万民之父。昭王擅离职守背叛君命,是不忠,亦是不孝。微臣奉君命查探昭王行踪,据实禀报是忠,忠于君父乃天地之至孝,陛下明鉴。”
皇帝微微一笑,轻轻捋着飘逸的长髯,温声道:“你在太学的书经没有白读。不错,不错。”
皇帝脸上虽然并没有欣喜之意,但一连讲了两个“不错”,声音中透着几分嘉许。
“文武相济方是治国良才”,皇帝继续道:“朕和戚国都需要这样的良才。”
宗退之再次抬起头,目光与皇帝的金丝腰带持平,并没有谢恩,而是等皇帝继续说下去。
“听宇文师父说,你武功不错。在太学应该也学了一些治国之道,”皇帝顿了顿,接着道:“朕,有一个问题要考考你。昭王上书,请在霖骑第一卫驻地设军械监,当准还是不当准呢?”
巡检校尉向来只负责查探,并不参与政事。尚书台下各部和七州一府的官员几十万,绝大部分官员的奏折都只能经过尚书台审阅修改后才能上达天听,专折奏事的官员屈指可数。而有资格在圣驾前参商国事的更是寥寥无几,举国上下只有六部尚书、七州太守、御天府尹、御史大夫、大理寺卿和左藏寺卿等一品大员才有此殊荣。
皇帝向宗退之提出这个问题,显然是在暗示他将来的前途。
宗退之没有半分喜悦,反而心中一沉。
这是个难题。
两个月前,皇帝召见巡检校尉时得知玉州北境发现煤矿,赤霄山下发现铁矿。奇怪的是,主管天下矿藏的左藏寺盐铁司在之后的一个月内都没有收到玉州方面发现矿藏的奏折。与此同时,镇国将军府收了到昭王关于鬼兵频频南下的加急奏折。昭王在奏折中讲,鬼兵攻势凌厉,甚至有数次斩杀霖骑斥候,越过长流河袭击霖骑一卫的前锋驻地,击杀数百霖骑精锐。昭王在奏折中数次申明霖骑损兵折将并非将不智兵不勇,而是备箭不足。人族骑兵失了羽箭,便如折了双臂,在鬼兵面前毫无还手之力,故请朝廷准在霖骑一卫中设军械监,就地打造兵器,加强战备。
但是,依戚国律法,戚国军队的武器由兵部军械监统一分配,每年三次,若非出兵征战,各藩镇私自打造兵器者以谋反论处。
这个问题比刚才的问题还要难以回答。
宗退之心中想:看来,他这个皇帝伯父依然没有完全信任他这个从皇城中长大的昭王世子。
或许,皇帝喜欢明知故问,时时查探人心。
宗退之略一思索,道:“臣以为,当准,亦当不准。”
皇帝捋胡子的手停了一下,眉毛微微挑起道:“哦?”
宗退之接着道:“依我戚国律法,若有强敌大举犯边,藩镇统帅可在粮饷、军械两方面便宜行事,克敌之后,专折上奏,经镇国将军府、奉国将军府与兵部核实所奏属实,再定赏罚。如若鬼兵大举入寇天府原,昭王并未私设军械监,而是上表启奏,则昭王所请之事不但合情合理,实则是公忠体国之举。因此,昭王之请,当准。但是……”
皇帝点点头道:“接着说下去。”
“军械乃国之重器,若轻设于藩镇,封疆大吏恐生异心。况且”宗退之话锋一转:“微臣上月探到,西箭极原上虽有鬼兵入侵,但被霖骑精锐枭骑营悉数击退。霖骑的前锋还深入黄泉森林中抓了数十个鬼兵,准备作为陛下五十大寿的献礼。因此,昭王的奏折,恐怕有失实之处。因此,昭王之请,当不准。”
谎报军情亦属欺君之罪。
如果宗退之所述属实,昭王向朝廷谎报军情以请求在军中设立军械监,同时擅离职守前往被戚国上下称为邪魔的毗陀罗天所居之地群玉山,谋反之心昭然若揭。
宗退之称自己的父亲为昭王,显然已舍弃父子之念,而他向皇帝所奏之事,从他进入南阁讲的第一句话开始,几乎句句可将自己的亲生父亲至于死地。
皇帝对宗退之的忠心很满意,又开始慢慢踱步。
“因此”宗退之道:“以微臣之见,陛下可准昭王所奏之事。设立军械监由尚书台与镇国将军府共同负责,陛下可命兵部先调拨一批军械给昭王,命镇国将军府的司闻参军前往侦察敌情,同时命左藏寺、兵部、工正司派员前往天府原勘察设立军械监地址、规模等细枝末节。勘察之事非一朝一夕可以完成,待镇国将军府查明鬼兵并未大举入寇,昭王自然会撤回奏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