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退之的回答几乎是完美的。
如果皇帝不同意昭王设立军械监,一旦霖骑战败,皇帝就会背上昏君之名;如果皇帝同意昭王设立军械监,而昭王又确有不臣之心,昭王就可以堂而皇之地打造谋反的兵器了。
宗退之的建议恰好解决了皇帝的难题:调拨军械给昭王解燃煤之急,足见皇帝知兵;派遣镇国将军府司闻参军前去天府原查探敌情是对昭王的警示和震慑,命左藏寺、兵部和工正司派员前往勘察设立军械监的细枝末节,将勘察拖得旷日持久,将昭王的奏请化解于无形之中。
皇帝微微点头,情深意切道:“能者任之,举贤不避亲,朕既然在十年前任你父亲为霖骑第一卫统帅,这个人选也可以是你。”
宗退之浑身一热,立刻跪伏于地,恭声道:“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摆摆手:“朕说了,自家人,无须在意这些缛节。你连日奔波辛苦,先去歇息吧。”
宗退之起身又深深施了一礼,躬身低头,退出南阁西门。
宗退之刚走,南阁的东门便开了,进来另一个身着紫衣的巡检校尉,胸前绣着一对金翅,正是巡检司的都司,毅侯宗孝廉。宗孝廉本命魏载年,因战功卓著被封毅侯,赐国姓宗,并赐名孝廉。
宗孝廉和宗退之一样跪在皇帝面前,沉声道:“玉州太守羽城卫统领苏佟海报铁矿和煤矿的折子现在还在路上,折子上的每一个字,都是昭王心腹幕僚松陵先生所写。”
玉州位于赤霄山麓,是毗邻霖骑第一卫的一个州,玉州首府羽城中有城卫三万人,是在设有城卫的城池中人马最多的一支。城卫统领全部由皇帝亲自任命,城卫不负责剿匪、缉盗或是出兵征战,只负责守卫皇帝的城池。
现任玉州太守苏佟海兼任羽城卫统领,一向被皇帝视为心腹,才命他监视天府原上最强的霖骑第一卫。
从巡检校尉的汇报看,苏佟海显然与昭王沆瀣一气。
宗孝廉本以为皇帝会勃然大怒,没想到皇帝却不动声色道:“无妨”。
手握重兵的藩王造反的事在戚国一千八百年的历史上可谓层出不穷。皇帝并非昏庸之君,如此举重若轻,必定胸有成竹。对这位举止儒雅的皇帝,宗孝廉心中的敬仰又多了三分。
宗孝廉继续道:“此次昭王南下前往群玉山属实,镇国将军府的五十六名黑衣校尉和奉国将军府的一名白衣校尉联手在碎月津北五十里处的孤芳峡与昭王卫队激战半个时辰。”
镇国将军府的黑衣校尉和奉国将军府的白衣校尉被边将藩王称为“黑白无常”,但这两支人马却并非亲密无间的伙伴。
镇国将军府负责向皇帝举荐领军之将、调遣兵马、制定战策,黑衣校尉隶属镇国大将军幕府中的司闻参军麾下,专门负责军情刺探、敌酋刺杀。奉国将军府负责监察各镇兵马,白衣校尉便是奉国府的斥候,直接听命于奉国大将军。另外,奉国将军府还负责战后对镇国将军府的战策制定进行评议,如有失察之处,将奏报皇帝,失察之人当以军法论处。因此,镇国将军府与奉国将军府的关系十分紧张,黑衣校尉与白衣校尉的武功、术法均是一时翘楚,成为两府较量的前锋。
如果黑衣校尉与白衣校尉联手,说明他们的对手让镇国将军府和奉国将军府受到了一致的威胁。
两府受到威胁,就是戚国受到威胁。
戚国受到威胁,就是戚国皇帝受到威胁。
皇帝依旧不动声色,默默听着宗孝廉奏报。
“五十六名黑衣校尉悉数战死,白衣校尉生还。昭王卫队,无一死伤。”
皇帝的手抖了一下,离开自己的胡子,背在身后,眉头又锁在一起。
皇帝的声音有了怒意:“是龙宿营的人吗?”
龙宿营是各地藩镇统帅的亲军营,人数三百至八百不等。这支人马不属于各藩镇,而是隶属于奉国将军府龙宿司,龙宿营统领由皇帝任命,士兵由奉国将军府从羽林卫中遴选。因此,龙宿营的主要任务并非保护边将与藩王的安全,而是贴身监视他们的一举一动。龙宿营统领有皇帝御赐佩剑,如有边将藩王谋反可就地正法先斩后奏。
霖骑一卫龙宿营统领宇文纳信本是大内侍卫,因受皇帝赏识,由七品侍卫升为正四品前将军衔龙宿营统领,派驻霖骑一卫。
宗孝廉道:“不是龙宿营。是昭王麾下的斥候部队,枭骑营。昭王正是假借亲率斥候巡边之名擅离职守的。”
皇帝沉默了一会儿,缓缓道:“宇文纳信无能”。
皇帝声音并不大,说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如一把钢刀,横在“宇文纳信”的脖子上。
或许是昭王太厉害了。
宗孝廉把这句话藏在心里。
他顿了一下,道:“斩杀五十六名黑衣校尉的,是一个人。”
皇帝猛然扭头盯着宗孝廉的眼睛问:“谁!”
仿佛两支寒铁箭镞,皇帝的目光令身经百战的巡检都司脊背发寒。
宗孝廉回答:“枭骑营统领,慕容朔。”
皇帝冷哼一声道:“慕容家真是人才辈出啊。那个在慕容朔刀下生还的白衣校尉是谁?”
宗孝廉:“裴如晦。”
裴如晦号称云笈天师之外在世雷法第一人,皇帝曾经亲自给他颁发代表士子最高荣誉的玄龙奉君牌。
皇帝道:“此战,必定惊天动地。可是裴如晦向你禀报此事?”
宗孝廉道:“回陛下,是微臣的犬子。”
皇帝眼中一亮,眉头还是没有解开,语气中的怒气却消了不少:“朕没记错的话,令郎今年有十六岁了吧。真是少年英雄。”
宗孝廉恭声道:“犬子顽劣,不好读书,于经史律法一道毫无兴致,不过剑术却学得不坏。陛下恩准犬子入巡检司已有一年,一直在赤霄山神宵宗修习雷法,留意玉枢院和云笈的动向。此次参与两府校尉南下阻击昭王算是犬子的出师考试,幸不辱命。”
皇帝言语之间有萧索之气:“子不孝,父之过。臣不忠,君之过。若是天下人有卿家一半的忠心,朕百年之后见各位先皇的时候,便不觉得惭愧了。”
听皇帝袒露心声,宗孝廉心中一热,跪拜道:“食君俸禄,忠君之事。陛下之恩,臣粉身难报。微臣任巡检都司无所建树,辜负圣恩,深感惶恐。犬子虽然年少,却深明君臣大义,唯独此事,让微臣深感欣慰。”
皇帝用伸手指着宗孝廉的鼻子说:“你应该欣慰。”
皇帝舒了一口气,问道:“你可知昭王南下所为何事?”
宗孝廉道:“具犬子所见,昭王一行带了六个黑色的木箱,以骡车装载,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东西。”
皇帝:“朕来告诉你里面装的是什么。”
皇帝的眼中闪现异样的光彩:“是鬼兵。”
皇帝的答案让宗孝廉吃了一惊。巡检司为天子手眼,自诩侦缉之能普天之下无人能出其右。皇帝足不出宫,却知天下事,全都是巡检司的功劳。
如今皇帝知道了一件巡检司不知道的事,宗孝廉一时不知如何接话。
皇帝面向地图,目光落在地图下方的群山上。
群玉山,传说中的邪魔毗陀罗天居所。
《神霄志异》中载毗陀罗天乃开天三圣之一,戚国建立后,毗陀罗天因修习邪术,杀伤人命,被云笈天师驱逐至南方群玉山,毗陀罗天也由圣贤变成邪魔。
宗孝廉一向认为《神霄志异》中所载之事古怪离奇,大都子虚乌有,他怀疑毗陀罗天是否真实存在。
皇帝如此言之凿凿,不仅意味着毗陀罗天真正存在,还是一个巨大的威胁。
皇帝负手道:“毗陀罗天一直想复现古神造神族之秘,堕入魔道,心性如神族冷酷,为求古神奥义,剖解活人,以人肉为壤土,滋养蛊毒,阴毒残忍神族亦难望其项背,毗陀罗天之名可止小儿夜啼。毗陀罗天是个疯子,他甚至以自己的身体为宿主试炼蛊毒,变成一只三头六臂人身蛇首的怪物四处作恶。圣祖第三子宗衍以无明之火施出金刚剑法,将六根聚魂针融化在毗陀罗天体内,毁去其恶魔之形。毗陀罗天负伤遁走群玉山,居然被南方蛮夷作为大神供奉。南方诸邦信仰的双月圣教,教徽上的双月合并便是毗陀罗天之眼。仁宗朝时镇国府的黑衣校尉报毗陀罗天受无明之火侵蚀早已灰飞烟灭,群玉山上的妖魔只是他的爪牙而已。不过,这个消息从未得到巡检司的证实。”
皇帝的声音变得渺远空洞,宗孝廉一身武艺久经沙场,听此言也不由得有些胆寒。
皇帝却不以为意,继续道:“前日李潜渊密报,群玉山上的毗陀罗天余孽制出一种蛊毒,可使战马和兵士力大无穷不畏刀剑,炎流城的黄金军团已经从群玉山购置了一批蛊毒,在军中试用了。”
冷汗从宗孝廉的脊背汩汩流下。
黑衣堂、白衣堂是镇国将军府和奉国将军府中的斥候。两个幕府被李氏和赢氏把持,黑衣校尉和白衣校尉自然是镇国大将军李潜渊和奉国大将军赢纵的私兵。如此重要的情报巡检司居然没有查到,而是被李潜渊的黑衣堂抢了先机。
宗孝廉诚惶诚恐道:“请陛下治臣失察之罪。”
皇帝一摆手道:“戚国境外之地不在巡检校尉查探范围之内。你与李潜渊各司其职,不必妄自菲薄,朕自心中有数。”
宗孝廉松了一口气,紧接着道:“陛下,昭王擅离职守,私自南下用鬼兵与毗陀罗天换取蛊毒,已属谋反,请陛下降诏缉拿乱臣贼子。”
皇帝摇头道:“我这个弟弟,一向喜欢别出心裁。他若是真心为了我戚国安危呢?如今南方的炎流城有了这种蛊毒,若是我戚国不知这蛊毒为何物,一旦交兵,岂不要吃亏?”
宗孝廉刚想争辩,皇帝伸手制止道:“卿家不必多言。昭王乃一镇主帅,身兼抗击神族和鬼兵重任,是我戚国之干城。用人不疑。用而疑之,是昏君所为。他南下赴群玉山所图之事到底是为公还是为私还不到下定论的时候。若他为戚国安危而甘冒天下之大不韪前去与毗陀罗天交易,缉拿他岂不寒了天下忠臣之心?若是他真的谋反,如何处置,朕亦自有定夺。”
宗孝廉跪拜道:“陛下圣明。”
皇帝俯身将宗孝廉扶起,道:“朕如何定夺,还要依仗你。你是朕的眼睛啊。”
宗孝廉:“臣定不辱使命。”
皇帝点点头道:“嗯。对了,御仙山上三十三天宫中可有什么有趣的事?”
宗孝廉从皇帝的声音中听出一丝倦色,心中忖道:昭王毕竟是他的亲生弟弟,如果他真个有谋反之意,势必会兄弟相残。皇帝宅心仁厚,但他也绝不可能让位给昭王。宗孝廉自负有些智计,若是与皇帝易地而处,也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
宗孝廉见皇帝不想再谈昭王之事,便拣一条能令皇帝开颜的消息奏道:“宗彻殿下前日入主无间堂。”
宗彻是皇帝的长子,十岁时入御仙山四天王天宫修习火术,如今已有十七年。
御仙山称名于世的除了火术还有释门禅理,宣扬慈悲为怀,使黎民有生死轮回因果之念,一心向善。佛法对百姓的约束力简直与戚国律法不相上下。不过,御仙山上确有一处专门为皇帝驯养杀手的地方,便是无间堂。无间堂始创于三百年前,由当时的羽林前军副将沈朝宗一手创建。沈朝宗本是武人,五十岁时落发为僧,将兵法与佛法相印证,认为慈悲之道,不必纠结于一人或众人生死。杀千人而活一人,杀一人而活千人,都可能符合慈悲之道。贤君治国,一如名将统兵,一如高僧救世。沈朝宗因此创立无间堂,专为佐佑御天城中的皇帝。
皇帝满意地点点头:“上三宫中可有不错的苗子?”
上三宫即忉利天宫、夜摩天宫和四天王天宫,此三天宫集中了御仙山上武功、火术的精英。
昭王麾下的枭骑营统领慕容朔便是一个火术天才,不过他刚刚击杀了几十名黑衣校尉。两个大将军权势再大,依然是皇帝的臣子,击杀黑衣校尉一样是谋反。皇帝不愿再纠缠于昭王南下之事,宗孝廉也不好提慕容朔。
宗孝廉斟酌着答道:“高手不少,但天才却未发现一个。”
皇帝道:“天才乃天意所致,天意如此,不可强求。”
皇帝说罢,一阵倦意袭来。
皇帝点头示意宗孝廉离开。
宗孝廉并未动身。
皇帝皱眉道:“还有什么事吗?”
宗孝廉再次跪地道:“妙音天宫宫中近日购得龙子一枚,并于密室中开凿水池,放回春汤。”
皇帝:“龙子?回春汤?”
宗孝廉道:“龙子是毗陀罗天所制九种蛊毒之一,据说食之可易形换体,入水为鱼,出水为人。回春汤亦是毗陀罗天所制蛊毒,处子浸入此汤可得倾城之貌,红颜永驻。”
皇帝摇头道:“真有此事?”
宗孝廉道:“我戚国境内尚无人试用此毒。不过,据说浸此汤后不能生育,而且,十年之后即死,尸体死而不僵,是为容颜永驻。”
皇帝哼了一声:“奇技淫巧,邪魔外道。”
宗孝廉:“是否缉拿妙音宫主?”
皇帝:“妙音宫主所图何事?”
宗孝廉沉吟了一下,答道:“据微臣安插在妙音宫主身边的属下禀报,妙音天宫宫主此举,是为陛下贺寿。”
皇帝踱到屋角,在一把檀木椅上坐下来,挥手道:“忠心可嘉。罢了。”
宗孝廉再次躬身施礼:“陛下圣明。”
宗孝廉再次抬头看时,皇帝已经在椅子上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