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盈川。
这个名字闪过脑海。
赵定方暗自摇头:一川黑木头,半片雪花的意境都没有,居然也配叫雪盈川。
塔上传来轻微声响。
赵定方仰头,见赢连横正一层一层从塔顶飘飘跃下,明朗的月色中一身黑甲,犹如神兵天降,威武不凡。
即便有了二十八岁的智慧,十六岁的赵定方还是忍不住嫉妒自己这位朋友了。
同时,赵定方也有些欣慰:至少,我有一位天纵英才的朋友。
赢连横跃下铁塔,拍拍双手,然后双手背后,抬头望月,发出一声长叹,面露忧愁。
无论是在哪个世界,赵定方都最见不得男人做对月伤心之状。
赵定方凭着另一个世界的经历,试探着问道:“你在想珺仙姐姐?”
赢连横虽然与朱珺仙互相冷嘲热讽,但珺仙二字始终不离他的嘴边,足见这个名字在他心中地位非比寻常。
赢连横摇摇头:“男儿心存天下,岂有一介女流容身之处。”
赢连横的话又触动了赵定方。
那个二十八岁的赵定方瞧不上的还有一件事,便是壮志与女人不能兼得的歪理邪说。
赵定方道:“天下人有男有女,兄台既然心怀天下,又不给女流之辈容身之处,岂不自相矛盾?”
赢连横诧异地看着赵定方,仿佛盯着一件新奇之极的事物:“咦?”
赵定方道:“我脸上画着你的珺仙姐姐么?”
赢连横摇摇头,欲言又止,顿了一顿才道:“今天真是奇怪。以前以你的酒量三坛青锋酒之后犹可打马狂奔,左右开弓射连珠箭。今日才喝了两坛不到,上了马跟新媳妇上了花轿一样,左摇右摆坐不安生。被那姓秦的小子射了六箭才还手……”
赵定方茫然道:“不是说让秦师弟看看我的避箭之术么?”
赢连横痛心疾首道:“对呀!我跟武司辰打赌,你顶多让姓秦的三箭便会还击。我没想到你这位号称酒痴和铁痴的豪侠,今天酒量不行,箭术不行,血性也没有了,害我输了十坛酒钱。”
赵定方道:“常在河边走,难免会失手手啊。”
赢连横又是一愣。
赵定方顿觉失言。
赢连横显然并未听过“常在河边走”的说法。
赢连横点点头道:“是了。你开蒙了。”
这次轮到赵定方摸不着头脑:“开蒙?开什么蒙?”
赢连横道:“《神霄志异》里不是说人身作于泥水,心性被污浊蒙蔽,难以通古神之性,故而不能摄万物之灵,不能御使金木水土,不能驾驭风雷。人中翘楚,有生之年定能除此蒙蔽,达到天神之境界,甚至是古神境界,与日月同辉,天地同寿。不过,凡夫俗子嘛,顶多变得比开蒙之前聪明一点儿。赵兄平日木讷寡言眉头紧锁,只有见到酒和兵器之时方能如梦初醒,否则大家怎么会叫你酒痴铁痴呢?那是十足的蒙昧之相啊。”
“可是”赢连横话锋一转:“赵兄今日不但两坛即醉,居然能妙语连珠。”
赵定方仔细回想初到此世之后说过的话,前前后后不超过二十句,讲话速度跟朱珺仙不可同日而语,她讲话才堪称妙语连珠。
赢连横接着道:“还有。赵兄今日不但言语轻浮……”
赵定方立刻打断赢连横:“且慢,我何时语言轻浮你要说仔细。”
赢连横得意道:“天下之人有男有女,人心中便有男也有女。”
赵定方:“你不举得很有禅意吗?”
赢连横显然对“禅意”并不陌生,笑道:“禅意?哈哈哈,如果是武司辰讲出这句话,我会说这句话有些禅意。可今日之前,你对女人向来只字不提的呀。而且,我从乘风居里就看出你有轻浮的苗头。”
赵定方立刻拿出法学学生的执拗,追问:“可有证据?”
赢连横斩钉截铁道:“你居然正眼看了朱珺仙三次!还面色发红。不是心怀不轨是什么?要知道上个月她借酒醉亲你的时候,你都不曾正眼看她,不曾脸红!”
赵定方除了一身汗,抓住赢连横的胳膊叫道:“且慢!你把话说明:珺仙姐姐她…她真的……”
赢连横扼腕道:“当日我与武司辰那厮打赌,只要朱珺仙借机亲你时你脸红或是偷眼看她,便算我赢。谁知道,你这伪君子居然坐怀不乱,面不改色。”
听赢连横此言,赵定方亦是扼腕:那个做了二十八年的梦中,始终都没有美女借酒亲他,此世此地,如此大好年华受美女芳泽,居然不曾记得,简直比美梦惊醒还让人遗憾。
赢连横很有把握地说:“所以,我相信,今日是赵兄开蒙之日。赵兄由一个弓马双绝千杯不醉的痴男子,成为一个弓马稀松酒量平常的伪丈夫。”
赵定方还在拼命回想朱珺仙如何亲自己,可惜一无所获。
赢连横见赵定方又显出痴态,以为他被冷嘲热讽之后心绪低落,又在担心演武大会的事,拍拍他的肩膀道:“《神霄志异》乃无稽之谈,你不必放在心上。以你的骑射技艺,即便可以御剑召雷的上三宗弟子也没有十足把握击败你的连珠箭。”
赵定方心不在焉道:“多谢赢兄宽慰。”
赢连横郑重道:“我所言是实情。你我都是上三宗的弟子,我也没十足把握在马上赢你的连珠箭。所以,只要演武的时候你不要喝酒…..”
赢连横没有往下说,而是拍了两下手,跟他从塔上跃下之后一模一样。
赵定方学着赢连横的样子拍了两下手,问道:“这什么名堂?”
赢连横神秘一笑,得意道:“你终于注意到了。哈哈,果然有用。赵兄,你可知古往今来的英雄都有异于常人的独特之处。史书所载诸英雄力挽狂澜之时,总是一副闲庭信步的模样。大功告成之时,有英雄喜欢轻摇纸扇,有英雄喜欢举杯小酌,有英雄喜欢弹剑而歌,有英雄喜欢泼墨挥毫,总之是举重若轻,千古留名。史书中的赢连横,大功告成时只是拍拍手,更胜闲庭信步。”
到此世之后,赵定方共认识四人,其中朱珺仙和赢连横给他的印象更深些。朱珺仙是他醒来之后见到的第一个女人,赢连横则显然是他的挚友。
另一个世界中,十六岁的赵定方对察言观色一无所知,但二十八岁的赵定方已经颇有心得了。
短短半天时间,赵定方已经看出赢连横机敏睿智远超同辈,但却是个外表洒脱豪迈实则心高气傲之人,只是没想到如此睿智高傲的人居然有如此幼稚的想法。
果然,十六岁的少年,究竟只是孩子。
赢连横对自己“拍拍手,胜似闲庭信步”的英雄气概十分看重,赵定方没有出言讥讽此举的幼稚,而是转移话题道:“史书留名,真的那么重要么?”
赢连横反问:“不重要么?”
赵定方脱口而出:“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如果一定要史书留名,你不必成为英雄,成为胜利者就可以了。”
赢连横露出惊讶的神色,道:“今天这场酒之后,你真的变了。”
“不过,你说得并不全对”,赢连横道:“在我心中,胜者,即是英雄。”
赢连横坚定的神色让赵定方想起年少轻狂时与同学们拿着时事政治畅谈天下大势的情形。彼时赵定方与同学讨论时事更多是为了应付考试,而不是一展自己的胸怀。
这个世界呢?
也许在这个世界里,纵马挥刀铁骑奔突涤荡天下并非幻梦。
赢连横的话让十六岁的赵定方心血涌动。
见赵定方默不作声,赢连横道:“你可知我为何非要在征天塔上看北方御神五卫换防?”
赵定方踱了几步,道:“塔为铁质,旁有飞瀑。你站在塔顶,远处兵马如龙,耳畔水声如雷,如此才有英雄横空出世的风云际会之感。”
赢连横被赵定方说中心思,指着他哈哈大笑。
赢连横面对着瀑布大声说道:“我要让千万铁骑在莽原上奔驰,在密林中搏杀。江山如画,我要做持画笔的人。”
一将功成万骨枯,在哪个世界都是一样的。
赵定方看着赢连横的背影轻叹道:“君王作画,苍生流血。”
赢连横心中不屑:“妇人之仁,难成大事。”
却听有人在高处沉声说道:“说得好!”
二人一惊,抬头见铁塔一层的飞檐上站着一个人。
赵定方借着月色看清那是一个一个头发花白身着灰袍中年男人,如同塔上生出的一块阴影,无声无息,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
赢连横仰着头行礼,恭恭敬敬叫:“宗主”。
赵定方也跟着施礼,脱口道:“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