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国尚白酒,以玉州的青锋酒最为有名,清冽淳厚,后劲十足,深得北方前线的将士喜爱。
葡萄酒是南方龙族好饮之物,酒中并无葡萄味,反而有些酸。
霍京按那客商所讲的办法,从地窖中拿出冰块放入酒中,入口时别有一番风味。
霍京晃着琉璃杯,里面的冰块互相碰撞,发出哒哒的声音。
“南方的葡萄酒固然别有风情,但与青锋酒相比,还是嫌寡淡了些”霍京心中道:“正如在这讨逆卫中的日子,虽然逍遥,却也无趣。”
姬冲麾下姬氏五虎皆是骁勇善战之将,加之姬冲布置得当,赤象国几次南下侵扰都铩羽而归,改为骚扰天府原上最东端的定远侯李沉风部。
讨逆卫只有十万,自保有余,进攻拥兵三十万、又有黄泉森林天险的赤象国则明显不足。因而,这七八年来,修戎城外皆无战事,倒是前来商谈紫檀生意的商人愈来愈多。
虽说龙宿营的职责是监视藩镇统帅,有一件事却和其他军人并无不同:没有战事,便没有军功。霍京是六年前来到修戎城,眼见着同僚们经过战事纷纷加官进爵,只有自己蜗在修戎城中无所事事,只有在擦拭刀锋的时候,那柄御赐的佩刀才会出鞘。
葡萄酒加了冰块之后,酒气更加淡薄,霍京一连喝了十几杯,酒意一发不可收拾,昏昏沉沉在椅子上睡了过去。
高阁之中仍有丝竹之声,席上却不见了姬冲和客商。
高阁是平顶,春日赏花,秋夜赏月。
乌云浮空,花月皆不可见,此时站在阁顶的,只有姬冲和客商两人。
那客商身材高大,满脸胡须,虬髯如铁,十足南蛮模样,饮酒之时大声说笑,豪迈之极。只有那双眼睛,平静幽深,仿佛背后藏了另一个城府极深的人,正躲在暗处观察着一切。
姬冲负手看天,低声道:“王爷辗转万里来见姬某,真是辛苦。”
那客商从怀中摸出一张信纸,递给姬冲,道:“侯爷用心良苦,不可辜负。”
借着阁中的灯光,依稀可见那张本是白色的信纸上折好的棱角处已被鲜血染成嫣红。
《互市靖北折》被尚书台和两府否决后,赤象国的使者被拒于修戎城外,姬冲亲手对着使者射了一支狼牙倒勾箭。
那支箭穿透使者的肩膀,使者拿着染血的羽箭,献给赤象国王,作为戚国对互市请求的答复。
这封信便藏在那支狼牙箭的箭杆中。
而站在姬冲面前的,正是赤象国左贤王张道成。
赤象国王看到姬冲信笺当日,左贤王便登上南下的海船,绕过漫长的戚国边境,在南方登陆,扮作星源城的客商,北上穿过晴波山,跋涉万里,来到距离赤象国边境不过两三百里的修戎城中。
姬冲接过信纸,夹在食指与中指之间轻轻一抖,信纸上腾起一片火焰,宛如巨烛。
姬冲将指间的灰烬弹净,道:“我姬氏一门的性命便交与王爷了。”
“侯爷托付给我的,只是姬氏一门的性命”张道成道:“我张氏却是把国运都交到侯爷手中了。”
……
讨逆卫的大营中,姬氏五虎之一的姬仲行正在指挥讨逆卫侦骑营将张道成随从带来的上百个巨大的木箱搬进粮仓。
侦骑营是讨逆卫精锐中的精锐,武艺高强,膂力亦远高于常人,四人一组抬一个箱子,仍觉得吃力。
一个侦骑道:“这里装的是什么鱼的鱼干,竟然这般沉重?”
待所有木箱全部入库,侦骑营退出粮仓在门外戒备,张道成的随从带姬仲行走进一个箱子,打开箱盖,露出成捆的堆叠整齐的海鱼干。
腥咸之气扑面而来,姬仲行皱了皱眉。
那随从粲然一笑,将木箱推到,鱼干滚落一地。
姬仲行不动声色地盯着那随从,眼见他在木箱上重击一拳,木屑纷飞,露出一片夺目的银灰。
姬仲行失声惊呼:“寒铁铠甲!”
……
赤霄山,黑云如墨,豪雨如注。
在这场雨落下之前,神光三十八年的整个春天赤霄山上没有落过一滴雨。
仿佛三春的雨水都积攒到这一日来宣泄,又像是夏日急于洗净春的痕迹,暴雨之下,百花飘零,只剩苍翠之色。
赵定方在屋内漫不经心地擦拭佩剑,倾听着窗外的雨声。
剑身已经光洁如镜,赵定方还在反复地擦拭。
这是赵定方的第二柄佩剑,第一柄剑在第一次与吕恪交手时被火灵剑削断。
传说中的云中仙人,每日饮酒舞剑,赏舞听歌,从不见他们耕种、收获,自有锦衣玉食奉上。赤霄山中不仅衣食无忧,连山中弟子的坐骑佩剑都似乎取之不尽,不必生产亦可富足安逸,简直与仙境无异。
只是山中之人却非仙人,挨打会疼,中剑会死。
而且,这仙境中的事波诡云谲,纵有神仙之能,恐怕也难以洞察。
赵定方以无因之剑刺中楚灵舟后,吕恪以赵定方妄施邪术擅用剑圈为由,欲褫夺赵定方配奉君牌的资格,令他终生不得佩剑,幸好掌管奉君牌等次评定之权的姬兴出面为赵定方解围。
不过,当日形势变化之快令人乍舌:姬兴居然在昊天台上被巡检校尉指挥羽林卫缉拿,以谋反之名押解回京候审。
钦差被抓,奉君牌的等次如何悬而未决。
这场比试对赵定方来说奉君牌等次无关紧要,他想做的只有一件事:为死去的武司辰报仇。
想起死去的武司辰,赵定方心中歉疚难安。
赵定方反复琢磨楚灵舟的话:与邪道亲近者,亦是邪道,正道当除之后快。
撇开正邪不论,武司辰的死自己无论如何脱不了干系:世道固然凶险,倘若他不是赵定方的朋友,也许就不会死得这么早。
赵定方跨越两世,眼光心性都与寻常少年大不相同,他心中原本对正邪并无执念。直到至交好友因为自己头顶上的“邪道”之名惨死,赵定方才明白:即便只是背负邪道之名,也要付出代价。
代价之重,已使赵定方对整个所为的正派皆怀恨在心。
体内的蛊虫仿佛感知到赵定方的恨意,又开始蠢蠢欲动。
嗜血的渴望从内心深处泛起,赵定方停止擦拭,盯着剑身,看到自己眼睛泛红,长剑也跟着发出不安的鸣叫。
心静如水,心安如山,心坚如铁。
赵定方默念息心静气的口诀,收敛心神,调匀呼吸,直到眼中的血红退去,又开始擦拭剑身,恨意渐消,孤独之感却如窗外的雨幕,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
其实,雨天、雪天除了皆是睡觉的好天气,也是饮酒的好天气。
微醺时踏雪寻花,或是醉看窗外雨幕,都是人间乐事。
只是独乐不如众乐,独酌无趣,同饮方能开怀。
去年雪夜同饮的四人,如今一死一去,剩下一个赢连横,因为与杨显交手时耗力过度,还在床上酣睡。
赵定方放下白布,手上挽了两个剑花,伸手在剑身上一弹,响若龙吟。
玉霄宗剑术天才武司辰的剑,出鞘即有龙吟之声。
念及这位已逝去的好友,赵定方忽然大声道:“长剑为友,美酒为家。生死无碍,无牵无挂。鸿霄一羽,独步天下!”
这是一次武司辰酒后喊出的醉话。
武司辰见识广博,虽是十六岁的少年,有时说话却比赵定方这个跨越两世的人更加高明。
赵定方一直好奇:不知这是武司辰读书千卷心有所悟,还是虽然年少却是饱经沧桑之故。
每当赵定方想借酒问出个中缘由,武司辰要么满口青楼小调,要么直接睡去,从来也没有给出一个答案。
如今斯人已逝,再也无法向他求证了。
赵定方又低低重复了一遍:“生死无碍,无牵无挂。”
长剑脱手飞出,斗室之内,游走如鱼,间有龙吟之声,与窗外雨声相和。
赵定方以斩铁之术驾驭长剑,将心念所及的招式一一使出,长剑愈飞愈快,将赵定方笼罩在一片寒光之中。
剑光中的赵定方意念与长剑融为一体,暂时忘却了所有烦恼。
一声轻雷之后,房门被轻叩了两声。
赵定方虽全心舞剑,耳朵却在倾听八方之声,当即收剑在手,手腕一动,剑尖将门闩挑开,迎面却是一张沾了几滴雨水的俏脸。
赵紫烟一袭紫衣,擎着一柄紫色雨伞站在门外,裙摆已经湿透。
赵定方反手持剑背在身后,赵紫烟收了雨伞,走进屋门道了声:“谢谢。”
赵紫烟身形极快,虽是屋檐下收伞,却并未淋到几滴雨,脸上的雨滴和湿透的裙摆显然是风雨所为。
赵定方本来对赵紫烟十分厌恶,甚至有过杀人之念。此时见她发丝被雨水打湿,贴在脸上,娇媚中透着一丝柔弱,竟有一股替她拂去发上雨滴的冲动。
赵定方转身走到脸盆前,用剑挑起一块干净的方巾伸到赵紫烟面前。
赵紫烟接过方巾,仔细擦拭头发,笑道:“真奇怪,仇人在此,你怎么不喊打喊杀了?”
赵定方将长剑插回鞘中,默然望着窗外的雨,并不答话。
赵紫烟擦过头发,将方巾拿在手上摆弄,望着赵定方的背影,幽幽道:“在想你的阿菱啊?人家已经在回御天城的路上啦。进了御天,见了心上的将军,谁还会记得你这个小叫花子。咦,你怎么不说话,心里痛啦?还是脸红了不好意思让我看见?”
提到慕容菱,赵定方心中确有一股惆怅,但并不至于心痛。
赵定方的面皮虽然只有十六岁,里面却是一个快三十岁的男人,这个快三十岁的男人已经在社会上经过十几年的磨练摔打,脸皮极厚,早忘了脸红。
赵定方回头道:“你不过是一枚棋子而已,杀你何用?”
赵紫烟愣了一下,旋即笑道:“我是一枚想杀你的棋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