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天城,皇城,浣月池。
皇城之内有两个大湖,一名沐阳,一名浣月。
沐阳池稍大,寓意为日出之地;浣月池稍小,寓意为月落之地。
皇城之内还有一座花园,以碧草为天幕,集天下奇异山石花木,点缀其间如星辰,名曰辰园。
沐阳池、浣月池与辰园一起寓意皇城乃日、月、星辰栖息之地,以示皇帝乃天之骄子,当与日月星辰同宿。
沐阳池位于无极殿后,水面近八百亩,内有楼船画舫;浣月池与辰园分别位于垂光殿东西两侧,其中浣月池水面近六百亩,长廊水榭迂回曲折,有若月中桂树。
浣月池正中的水榭中摆着六个小凳,五红一黑,黑色小凳居中,红色小凳左二右三,每个凳子前面都摆着矮脚小桌,桌上摆着一个楠木托盘和一个青瓷圆盘,托盘上放着一块金丝手帕,圆盘中盛着大块的新鲜生肉。
皇帝身着暗金色锦袍,胸前背后皆绣着黑色八爪团龙,面朝浣月池,坐在黑色木凳上。皇帝左手边两个红色木凳上坐着的依次是太子宗桓和惠王宗延儒,右手边手上三个红色木凳上坐着的依次是右丞相赵恭辅、兵部右侍郎丁凭和巡检司都司宗孝廉。
皇帝伸手从瓷盘上捏着一块鲜肉,向水中一掷。
不等肉块入水,浣月池中水波大兴,一条五尺长的金色龙鱼从水中跃出,张大嘴巴,露出森白如剑的牙齿去咬那块鲜肉。
水面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又跃出一条七尺长的金色龙鱼,撞在先前那条五尺长的龙鱼身上。
七尺长的龙鱼出水之势更加迅猛,加之身大力强,登时将先前跃起的那条龙鱼撞飞,那块鲜肉也落入它的口中。
皇帝哈哈大笑,又从盘中取出一块鲜肉,投向池水。
那条五尺长的龙鱼再次跃出水面,再次被那条七尺长的龙鱼撞开。七尺长的龙鱼将先前的肉块吞入腹中,又夺了第二块肉。五尺长的龙鱼两次被撞开,心有不甘地绕着七尺长的龙鱼游动。
皇帝见左右五个大臣都没有动手,从托盘上拿起金丝帕,一面细细擦拭手指,一面道:“几位爱卿不觉得这两条龙鱼很有意思么?”
水榭中安静了片刻,丁凭率先开口道:“陛下,微臣以为,在座几位大人早知今日陛下召见必有要事相商,恐怕无此兴致。”
坐在丁凭右手的宗孝廉暗暗扯丁凭的衣襟,丁凭恍若不知,继续道:“这两条龙鱼确实有趣,但始终是玩物而已。倘若大事已决,微臣以为,几位大人必定争先恐后。如今大事未决,臣等无心陪陛下玩耍。”
太子、惠王和赵恭辅始终看着渐渐平静的水面,默不作声。
皇帝笑道:“人说刘禁是铁头,我看他只配叫做铁嘴,还是个婆婆妈妈的铁嘴。你丁凭才是真正的铁头。”
“恕臣直言,微臣的头并非铁打,只消陛下一句话,便会身首异处”丁凭道:“微臣只是心急,总是忘了自己的头不是铁打的。”
“你是真老实”皇帝笑道:“刘禁却是假糊涂,他不应该叫铁头尚书,应该叫滑头尚书。”
皇帝此言一出,连丁凭也不知如何接话了。
“五丰”皇帝叫来老太监,道:“把这些案子收走吧。朕想跟几位卿家说会儿话。”
五丰指挥着小太监们把矮桌收走,退到十几丈外,与侍卫站在一起。
禁宫中的侍卫分两种,一种在明处,是负责戍守宫门、皇帝仪仗和日夜巡逻的两万威武卫;一种在暗处,名为禁宫剑术教席,实是大内侍卫,只有几十人,只负责守卫皇帝一人。
此时在水榭两侧回廊中守卫的,并不是顶盔贯甲英武不凡的神威将军和神武将军,也不是神秘莫测的大内侍卫,而是两个光头和尚。
戚国学佛者多不持戒律,亦不必断发受戒。断发受戒之人中,穷求佛理者少,精研秘术者多。这两个光头和尚正是金光寺里的火术高手。
太监同和尚站在一起,布衣水榭中只剩君臣六人。
皇帝捋着胡子,看着平静的水面道:“这两条鱼本是夫妻,是皇后从御仙山请回来的祥瑞,本来养在鱼缸中,只有一尺长。朕把它们放入浣月池,没几天,便长出这么大个子。诸位卿家可知是何缘故?”
赵恭辅道:“微臣听说,这龙鱼虽是鱼类,却因体内有一条龙筋,所以与寻常鱼虾不同。陛下所说的变化,恐怕与这条龙筋有关。”
皇帝点点头道:“嗯。”
赵恭辅言罢,无人接话。
皇帝喜欢将军国大事寓于风花雪月鸟兽龙鱼之中,在揣测圣意方面,朝中文武各师各法各有千秋,但在猜测皇帝谜题方面,达到心心相印境界的,只有赵恭辅一人。
在场五位重臣都知道此次浣月水榭面圣绝不是为了观赏那两条龙鱼,丁凭直言催促皇帝,皇帝从将太监支开的一刻起,便已经开始议事了,只是除了赵恭辅之外,其余人还没摸清这事从何议起,都沉默着,等着赵恭辅引着皇帝把事说明。
皇帝道:“这两条龙鱼在罡玉所制的鱼缸之中,纵然有体内有龙筋,仍难以挣脱神族术法桎梏,身长不过一尺。朕见两条龙鱼在神族的鱼缸中委曲求全,心有不忍,便将它们放入浣月池。此处虽非大海,也足够其畅游。谁知两条龙鱼在鱼缸之中时过得和谐美满,可是如今水阔凭鱼跃,变成一强一弱,便开始争执不断。投下去的鱼食,总是被那大个的雌鱼抢去,这雌鱼便越来越大,那雄鱼便越来越小。”
皇帝讲了一大段,停了片刻,话锋陡转道:“朕有一个疑问,倘若朕命人每天往这浣月池中多投些鱼食,够上三五条龙鱼每天之需,这雄鱼何时能赶得上雌鱼呢?”
依然是赵恭辅答话道:“那条小鱼永远赶不上那条大鱼。”
皇帝微微偏头看着赵恭辅,饶有兴趣道:“哦?”
赵恭辅道:“龙鱼虽体态优美,然生性凶残好斗,且并无族群之念。这两条龙鱼虽是一对,却与人族夫妻迥异,此时那大鱼比小鱼稍强,若想杀死小鱼,恐怕结果仍是一死一残。龙鱼狡黠,不会贸然进行生死之斗。那大鱼每日与小鱼抢食正是想要强者愈强弱者愈弱,待强弱悬殊,弱者不堪一击之时,便是弱者丧命之时。因此,微臣以为,无论陛下投入多少鱼食,那小鱼永远也不会吃饱,永远也追不上那条大鱼。”
微风渐起,水面波光粼粼。
皇帝望着水面,捋着胡子问赵恭辅:“朕说的是雌鱼和雄鱼,赵卿说的却是大鱼和小鱼,这是何故?”
赵恭辅道:“回陛下,微臣粗鄙,年少时觉书经枯燥,嗜读闲书野史,其中有一本《神霄志异》,其中记载龙鱼因体内有条龙筋,因而有龙兽善变之性,故龙鱼雌雄无定数,强者为雄,弱者为雌。《神霄志异》所言离奇荒诞,多不可信,然龙鱼本是离奇之物,加之此言颇有意味,微臣一直记在心上。是以在微臣心中,龙鱼并无雌雄之分,只有大小强弱之别。”
皇帝点头道:“雌雄无定数,强者为雄,弱者为雌。赵卿和几位卿家都帮朕想想,这戚国之内,何人为雌何人为雄?”
天无二日,天子君临天下如日凌天,一千八百多年来,戚国天空上日头始终只有一个姓氏,宗;而龙鱼雌雄无定,强者则为雄,然强弱亦无定数。一个有定,一个无定,左右答都是错的。在座几个大臣都暗暗捏汗,都看着赵恭辅。
赵恭辅沉吟片刻,道:“微臣驽钝,还请陛下明示。”
“龙鱼养在鱼缸中,便如河鱼”皇帝缓缓道:“一旦入海,便化沧龙。正如这池中的大鱼,若是有朝一日杀了小鱼,化为沧龙,恐怕便不需朕给它投食,这满宫的人都要成了它的口中餐。”
几位重臣知皇帝要转入正题,全是正襟危坐。
“我戚国虽大,还是有口鱼缸罩在上面。赤象逆贼、黄泉鬼兵、西北神族和南方蛮夷对我戚国沃土虎视眈眈,赤霄山处于王境之内而不尊王法,群玉山上群魔乱舞我戚国又鞭长莫及。”皇帝继续道:“鱼缸在时,国境之外风起云涌,国境之内却可安然无事。倘若天佑戚国,扫荡南北,天下归一,便把这鱼缸打破了。我戚国雄兵百万,精锐之师十之七八都在藩镇。倘若这八个藩镇中出了一条大鱼,必有吞并天下之心。彼时,南北八镇和羽林卫,谁是大鱼谁是小鱼,强弱生死,都未可知。”
戚国拥兵百万,是最有实力统一天下的势力。虽然此时天下尚未一统,皇帝已经开始盘算统一天下之后如何处理手握兵权的藩镇王侯了。
皇帝终于亮出谜底,五个大臣依旧鸦雀无声。
静了一会儿,宗孝廉道:“倘若多留鱼缸几日,再从长计议呢?”
皇帝冷哼一声道:“南北之敌并非鱼缸,罡玉鱼缸是不会动的,如果龙鱼甘心一辈子雌雄不分只有一尺长,也可安然度日。但我戚国若是放任南北强敌不顾,迟早要被蚕食灭国。这鱼缸一定要打破。”
依照宗孝廉的说法,戚国应该安于现状,以防止戚国一统天下之后尾大不掉,藩镇王侯有不臣之心。
皇帝脸色一变,宗孝廉慌忙道:“微臣驽钝!陛下圣明!”
太子冷冷看了宗孝廉一眼,道:“适才右相说这龙鱼体内有条龙筋,诸多古怪,都因此物而起。儿臣以为,不如趁那鱼未化龙之时,抽去龙筋,便可解除后患。”
太子口中的龙筋,乃是兵权。
黄泉林中的鬼兵凶悍嗜血,与猛兽无疑人族兵马纵然精锐如霖骑军,也要以数倍于鬼兵的人马才能抵住鬼兵的冲击。鬼兵小股数十,大股数千,若是大股鬼兵南下,人族便要调动数万骑兵截击。赤象原上的张氏骑兵本是戚国精锐,亦是骁勇善战,来去如风,若是军令由皇帝与两府将军议论之后才发出,黄泉鬼兵和赤象铁骑早冲到御天城下了。为了抵御鬼兵,天府原上数十万霖骑军的指挥调动之权,只在昭王、赢传、李沉风、肃王和小穆王这五人手里;为了抵御张氏的赤甲战象和铁骑,修戎城里的讨逆卫十万铁甲,尽在姬冲一人之手。
戚国雄兵百万,皇帝如臂使指的兵马,其实只有二十多万羽林卫而已。这二十多万羽林卫中,除了常代天子征讨四方的十万羽林前军,另外十多万兵马只做拱卫御天城之用,多年未经战阵,与藩镇王侯手中的百战之兵不可同日而语。
太子说抽去小龙鱼的龙筋,便是设法削去藩镇诸侯手中的兵权,尽归皇帝一人所有。
皇帝未答话,而是看着赵恭辅。
太子见皇帝对自己的话不置可否,脸上更加难看。
赵恭辅虽然低着头,也能感到太子脸上阴晴变化,斟酌道:“殿下之言,不无道理……”
不等赵恭辅说完,丁凭接口道:“臣斗胆一言:我戚国这条巨龙要冲破罡玉鱼缸的桎梏,却还需要这些小鱼。鱼缸未破之时便将藩镇抽筋扒皮,恐怕反为其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