赢连横第一个道:“我要北上,去修戎城姬侯爷麾下。如今我戚国国富兵强,正是开疆拓土之际。若是用兵,赤象必定首当其冲,我要拿到破靖天城的首功。”
“庙堂虽高,却也凶险,朝臣倾轧,比沙场鏖战还要险恶。沙场鏖战,还有个鸣金收兵的时候,如今朝中文武之争怕是件有始无终的事。身居高位便有倾轧之忧,若非身居高位,便要处处仰人鼻息。”武司辰晃着马鞭道:“何如山间自在快活。待我赢了神宵宗和景霄宗那小王爷小侯爷,配上玄龙牌,我便游览群山,拈花吹笛,煮酒赏月,纵横江湖,不必伏于案牍,仰人鼻息,好不快意。”
赢连横不屑道:“若只是浪荡江湖,你大可到锦官、御天两城中的弘文馆中学习商道再回老家继承家业便好,何必千里迢迢来赤霄山学剑?”
武司辰道:“江湖多风浪,学剑好防身啊,哈哈。”
赵定方问秦重:“秦兄弟明日便回御仙山,可有什么打算?”
秦重道:“小弟在御仙山学艺时,对佛理禅法笃信不疑,纵有不解之处,只要师尊点化,无不释然。到了赤霄山之后,兵法剑术,所得颇多,只是疑问也愈来愈多。我打算再去向师尊请教,不知师尊能否还能解答这些疑问。”
赢连横道:“你们御仙山的佛理禅法号称慧剑,能斩断心中妄念痴念种种杂念。依我看,御仙山的慧剑不如我赤霄山的真剑,慧剑斩不断,便用真剑好了。”
秦重认真道:“那请问赢师兄,这真剑又如何断心中杂念?”
赢连横一本正经道:“你对着自己的心,用力地扎下去,什么杂念都没有了。”
秦重醉酒,愣着,似乎还在参悟赢连横的话。
武司辰早哈哈笑道:“若是连横为将,不用一兵一卒,光靠这张狠毒的嘴巴便能骂杀千军。”
赵定方却觉得赢连横说的未必没有道理,另一个世界中,神祗多如群星,安抚人心的经义浩如烟海,每一部都可称得上是无所不断的慧剑,可是,古往今来,因为一念之差而用真剑结束性命的人,并不比天上的神祗少,可见,慧剑斩不断的念头不在少数。
武司辰见赵定方与秦重皆沉默不语,大声疾呼道“山中虽锦绣,不如外面的天下繁华。过了昊天台一关,各位兄弟便可纵横天下了,何必闷闷不乐?”
赵定方催动坐骑,离开马场,说道:“纵横天下之前,总要有一番离愁别绪,武大侠不仅武功术法卓绝,笛音之妙,可比天籁,日后恐怕再难遇到,今夜口福已经饱了,何不让我们再饱饱耳福。”
武司辰在身上摸了摸,道:“哎呀,我忘了带笛子。不如献丑给兄弟们念一段青楼小调,以免将来你们有到了烟花之地别人笑没见过世面。”
“几位客官,小妹羞霜……”武司辰讲了捏着嗓子讲了两句便开始咳嗽,咳嗽完了又笑,在马上前仰后合。
赵定方道:“你心里藏了什么喜事,快说出来与兄弟们分享。”
武司辰抬头望天,无形无月,叹气道:“我来赤霄山之前,有一日父亲宴请生意上的朋友,还在青楼请了一个名叫羞霜的姑娘来唱曲儿。父亲在我家的花园内宴请朋友,女眷儿童皆不能入内,只有几个传菜倒水的丫鬟进出。我听那些丫鬟将,羞霜姑娘如何漂亮,便忍不住去偷看。当时我七岁,已经能分辨美丑。我家虽不是大富之家,却也有十几个丫鬟。父亲常在家中宴客,家中的丫鬟也都是相貌周正的姑娘,可是,与这位羞霜姑娘比,简直天差地别。羞霜姑娘不但美若天仙,声音更是令人如醉如痴。我记得有一位没有留胡子的叔叔讲,‘羞霜姑娘,颜如霜雪,声如蜜糖’。从此,我便对羞霜姑娘魂牵梦绕,对那日羞霜姑娘唱的两首曲子,更是辗转难忘。”
赵定方道:“其中一首必定是《雪盈曲》吧,另一首呢?”
“另一首”武司辰道:“另一首,名***闺冷》。”
“啊”武司辰拿着腔调叹了一声,用手拍打马鞍,开始朗诵这首《春闺冷》,声音抑扬顿挫,有若另一个世界中的京剧念白:“恰似那龙宫千般好,不见鱼龙来欢闹;又似那玉匣空惆怅,不知何日盛宝刀。哎呀……”
武司辰平素沉稳庄重,同窗师长皆以为其少年老成。但是,赵、赢、秦三人却知道,这个老成的少年不能喝酒,喝了酒,艳词浪曲烟花趣事便如决堤之水,不让他说痛快了,决计不会罢休,完全一副浪荡青楼的纨绔子弟模样。
武司辰口中的曲辞无头无尾,听上去怪异突兀。赵定方、赢连横秦重三人均未到过青楼听曲,只有赵定方在另外一个世界却积攒了不少荤笑话,对玉匣宝刀的隐喻一清二楚。
赢连横用马鞭在武司辰后背上戳了一下,道:“你这什么没头没尾的狗屁词。”
武司辰被戳中之后,才知道闪避,一面用手作势去挡赢连横的马鞭,一面道:“你道我不想知道这词的头尾么?当日我刚偷听完羞霜姑娘唱完《雪盈曲》便被老娘发现,将我拖到院中。我老娘虽不习武,却是天生膂力惊人,我年幼力弱,丝毫没有反抗的余地,被按住了一顿好打。小爷我不屈不挠,带着两瓣青紫的屁股又跑去偷看羞霜姑娘,刚听了这两句,又被老娘发现,这一次老娘没有用掌,而是用烧火棍,打得我屁股开花,连路都走不动,自此,《春闺冷》便成没头没尾的绝唱。”
武司辰长叹一声道:“人都说为‘人生莫作女儿身,百般苦乐由他人’,我却说,人生莫作少年人,年少力弱,连个百般苦乐由他人的烟花女子都看不得,还不如女子。所以我不远千里来此学剑,学成之日,武大侠我想去看谁便去看谁,想怎样看便怎样看,看哪个还能将小爷我按在地上打,啊哈哈哈哈。”(注:语出白居易《太行路》“人生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
武司辰说的本是玩笑话,赢连横却颇有感触道:“不错,年少力弱,事事难成。如今我等持剑在手,凡有阻我成事者,拔剑斩之!”
赢连横说罢豪气顿生,猛地一抖缰绳,向山上奔去。
四人回到玉霄宗后,赵定方并未入睡,在屋内喝了口凉茶,提上长剑,又走出玉霄宗。
子夜时分。
许空炎消失之前,正是师徒二人在洗心亭研习剑术的时候。如今许空炎杳无踪影,子夜时分赵定方依然毫无睡意。松云涧之战以前,赵定方便自己在洗心亭练剑。重伤之后,子夜练剑的习惯也改了。不过夜越深越清醒的毛病还没有改掉。
赵紫烟说那蛊毒专等人入睡时吃人的脑子,听上去既滑稽又恐怖,不知是真是假。
不过有一点确定无疑:赵紫烟确实在他重伤时往他身体里下了毒。
赵定方本对斩铁之术的驾驭愈发得心应手,自那日赵紫烟向伤口中滴入无忧之水和蛊毒之后,赵定方时时感觉血脉中有一股戾气左冲右突,发作时人也变得狂躁不安。只是这种狂躁又与斩铁之术所引发的狂躁不同,斩铁之术不精,心绪不宁,口不择言,而赵紫烟所下的毒,纯是搅动血脉,严重时赵定方几次想用剑割开血管,将那股戾气放出去才能心安。
此时夜深人静,体内的蛊毒似乎也在休息,难得有片刻宁静,信步走至昊天台。
这是另一个世界记忆中的习惯:大考之前,先到考场踩点。
在另一个世界大小笔战数百场,有时胸有成竹,亦有猝不及防,有时身康体健,也有带病上考场的情况。赵东方对考试前突发状况也见多不怪,只是剑伤刚愈又被下蛊毒这种事还是头一遭。
这些遭遇真如另一个世界的圣贤孟子所说,是“天降大任”征兆么。还是仅仅是如许空炎所说的“天意”,死亡总是突如其来,频临险境与拯救世界的天赋没有半分关系,只是运气太差而已。
赵定方胡乱想着,绕过昊天台,走进一片树林,林外的山路直通紫极大殿。
赵定方夜探紫极大殿时曾在此被人跟踪。
准确地说,是赵定方在此处发觉被人跟踪,那人是谁,目的如何,依然是个谜。
赵定方忽然耳朵一动,拔剑凌空劈出。
赤霄山中御剑之术高超的学子和剑术均将长剑负于身后,以剑诀引动飞剑。赵定方于御气之道一窍不通,也看不懂御剑术的符咒和口诀,故而仍然悬剑于腰间,以便用手拔出。
剑锋所指,一个黑影从树叶间坠落下来。
赵定方持剑几步跃到黑影落地处,发现一只三尺长的大鸟正在地上挣扎。
赵定方还剑入鞘,双手捧起这只鸟,夜色中看不清羽毛的颜色,但一入手,便能感觉生命的热度和心脏的跳动。
这只鸟身上并没有别的伤口,显然是刚才赵定方挥剑所致。赵定方一向对御气之术毫无头绪,只是松云涧之战生死交关之时,顺风而起,借力打力,操控神牢,险些丧命,完全算不上御气。谁知这段日子里险象环生,居然阴差阳错地习得剑气。
只不过赵定方剑气的造诣与初获斩铁之术一样,完全不能得心应手收发自如。
赵定方心中道:初获斩铁之术时,险些杀死自己。如今初得剑气,又险些害死一个生灵。兵者,果然是不祥之器。
“仙鹤高洁,振翅高飞都是在阳光之下,所以是君子伴侣,自然有长剑守护。”赵定方轻声道:“你却为何偏要在黑夜中展翅,结果被我剑气所伤,是怪我呢,还是怪你呢。”
那鸟被赵定方捧在手中,又听见赵定方自言自语,忽然停止挣扎,似乎听懂赵定方所讲的话。
赵定方一手环抱着鸟,一只手摸索翅膀上的伤处。
指尖扫过左翅膀时,两根羽毛脱落了,并没有流血,上的并不严重。
赵定方双手将鸟儿捧在掌中,那鸟拍了几下翅膀,发现并无大碍,一振翅膀,从赵定方掌上飞出,滑入夜色。
赵定方望着鸟儿飞走的方向,想到:另一个世界的人羡慕飞鸟,渴望飞翔,大概以为它们有高飞只能,便可自由自在,不受拘束吧。
可惜今夜这只鸟的翅膀还不够硬,一剑便被斩落。
赵定方转念一想:自己对一只鸟尚且有恻隐之心,对人能否痛下杀手呢?毕竟,妇人之仁,难以在这个世界上生存。
十几丈外传来轻微的响动。
此时赵定方的酒意已经完全消退,听风辨位的能力也恢复到正常状态。
十几丈外的响动不是鸟兽,而是一个人。
那是一个男人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