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
洗心亭。
夜凉如水,白日里赏花的人潮已经褪去,偌大的雪盈川中人声全无,只有虫鸣。
赵定方背负双手站在几个时辰前慕容菱站的地方,回想她吟诵《雪盈曲》时的模样。
一抹月光穿花而过,悄悄射入洗心亭。
这道月光极其妖异,在亭子的阴影里依然发着微光,如一个秉烛夜游步伐轻缓的女子,小心翼翼地射向赵定方的背心。
那抹月光逼近赵定方背后三尺时,赵定方猛然回头,眼中杀气四溢,月光似为杀气所激,笔直转折,射向亭顶,在堪堪冲破亭顶的瞬间忽然止住。
一个身着灰色长衫,头发花白的中年男人人缓步走入洗心亭,那道悬在亭中的月光飞入中年男人手中,竟是一柄利剑。
赵定方面有惊慌之色,低声道:“宗主。”
许空炎收剑入鞘,道:“想不到你触类旁通,学了潜行术,也贯通了御剑术,恕剑心法果然不同凡响。”
许空炎一向行为诡异,御剑偷袭却是赵定方始料未及的事。
更加诡异的许空炎的剑法。
赤霄山上的御剑高手出剑时皆有猎猎风声,剑势愈急,剑啸声愈烈。神宵宗主慕容哲的剑啸声挟风带雷,剑势之快,未闻其声,剑锋以到眼前。而适才许空炎偷袭赵定方的一剑,如泥牛入水,无声无息。
这是赵定方第二次在他人面前展露自己御使金铁之能,拔出上官隐佩剑那次快如电光火石,并没有人注意。而这次,许空炎已经看出端倪,他讲赵定方习得御剑术时,三分试探,七分怀疑。
赵定方施礼道:“宗主。弟子最近修习剑法术法均有小成,却有一个烦恼,始终无法破解。”
许空炎点点头。
赵定方接着道:“弟子近日常常心神不定,口不择言。”
许空炎捋着胡子道:“你由缄口不言到能言善辩是个异数,你的朋友们都以为这是天大的好事,本宗主却并不为你得意。一则是词锋利者,剑锋未必利;一则是缄口不言者未必心性驽钝,而强词善辩者,多半心怀不轨。”
许空炎微眯着眼睛,目光如电,直指赵定方内心。
“定方”,许空炎道:“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为师啊。”
许空炎在传授武功一直以宗主自称,赵定方也叫他宗主。如今许空炎已改口以师父自称,让赵定方心中稍安。
御使金铁的天赋暗藏杀机,赵定方无力破解,如今能助他解此难题的,也只有许空炎了。
赵定方一念及此,当下和盘托出:“师父,弟子确有事瞒着您。师父可记得去年冬弟子与宗睿的侍卫交手?”
许空炎点点头:“你打的不坏,连上官隐的剑……”
许空炎忽然停下,沉声道:“那柄剑可是自己飞到你手上的?”
“师父如何知道此事?”赵定方吃惊道:“莫非师父也…..”
许空炎摇摇头道:“你接着讲,如何拔出那柄剑的。”
赵定方道:“诚如师父所言,弟子拔剑,既非用手,亦非用气,似乎是那柄剑听到弟子心中所想,自行飞出。弟子本无御剑之能,得此秘术本来十分欣喜。可是今日弟子心绪愈发烦乱,御使金铁之力也难受控制。有几次竟在梦中凌空拔出佩剑,险些伤到自己。御仙山的秦重师弟曾说,修习火术必须有禅定根底,若是定力不够,心神不宁,坠入魔障,便会引火****。恕剑心法讲天下武学均可以此及彼,若是以此类推,弟子身上的征兆正是入魔之兆。”
许空炎沉吟片刻道:“你说的不错,不过入魔之论也只是你的臆想而已。以你所知,金铁之性如何”
赵定方略加思索,道:“金铁之性,坚而冷。”
许空炎道:“不错,火焰之性却是炽热狂暴,神魂愈是不安心火愈是炽烈,若无人点醒,十有八九便会焚身而死。金铁之性与火焰迥异,你心绪不宁可能另有因由。”
赵定方忙施礼道:“求师父教弟子解此难题。”
许空炎慢慢在亭中踱步,捋着胡子道:“你可知自己身负何术?”
赵定方道:“此术《千云真经》和《玄雷飞化经》中均无记载,似乎…..”
赵定方犹豫了一下,道:“不是人族之术。如果此术确是神族之术,那弟子,便真的是天神之子。”
许空炎笑道:“《千云真经》《玄雷飞化经》不过是一家之言,岂能穷尽人族秘术。”
许空炎语声平淡,似乎对《千云真经》《玄雷飞化经》不以为意,而对那位被世人奉为天人的云笈天师也没有应有的敬畏。
“你可知炎皇?”许空炎问道:“可知炎皇之术?”
赵定方不知许空炎何意,顺口答道:“弟子在野史中读过炎皇的一些轶事,神乎其神,不大可信。他的秘术,更是闻所未闻。”
许空炎冷笑道:“平实朴素,未必不假;神乎其神,未必不真。赤霄山被世俗之人成为神霄,赤霄山中的亭台楼阁梨花湖水,山外之人看来皆是神乎其神,又有那样不真?炎皇之术,远在神族之上。当年若无炎皇,便无戚国。”
许空炎所说之事与《戚史》背道而驰,倒是与《神霄志异》所载典故有很多契合之处。
许空炎接着道:“炎皇,不但是火术的鼻祖,也是人族工匠的鼻祖。炎皇可赤手炼出石中铁,沙中金。”
赵定方想起白日里秦重所言炎皇之能:团铁如泥,随意变化。
许空炎见赵定方若有所思,顿了一下,接着道:“神族风云之性,号称与天地同运,崇尚自然。炎皇以烈火融化顽石,炼取金铁,在神族看来便是逆天之行。正因如此,炎皇的逆天之术是神族的克星。为击败神族,炎皇打造了两种诸神的陵墓:纯铁的将冢与纯金的帝墟,可以用来囚禁有通天之能的神族。定云峰上的征天塔,便是炎皇以将冢之术造成。”
赵定方接口道:“师父的意思,是弟子身怀将冢之术天赋?”
许空炎笑着摇头:“施展将冢之术和帝墟之术必须有绝顶火术根基。你的天赋,不过将冢之术的一个旁支,斩铁之术。你的斩铁之术亦不完全,炎皇的斩铁之术可以赤手凌空斩断金铁,如利刃裁丝绸。你的非但不能斩铁,连操控金铁都不能自如。”
赵定方不解道:“既然此术可以为人所有,为何弟子却难以驾驭?”
“因你心中并无此术!”许空炎道:“你在赤霄山习剑多年,自然奉《千云真经》《玄雷飞化经》为不二法门,心中正术唯有飞剑、天雷、烈火三种,其余皆是邪术。云笈那两部经书教人养浩然正气,自然也要教人做正人君子。你虽然嘴上已经看破正邪之分,心中却仍认为自己所怀之术邪恶,又想做正人君子,如何能驾驭此术?”
赵定方登时觉得豁然开朗,当下施礼道:“多谢师父指点。”
许空炎眉毛一挑,道:“不求甚解,轻浮。为师还没说完。”
赵定方被许空炎说得一愣,又施了一礼道:“弟子洗耳恭听。”
许空炎踱到栏杆旁变,一手拍打栏杆道:“你心中障碍非一日筑成,亦非为师一席话便能消除。欲除魔障,先见本性。为师传你个法子,令你明心见性,彻底破你心中的正邪执念。”
赵定方喜道:“多谢师父。”
许空炎脸上闪过一丝神秘莫测的微笑,道:“你可知为何授你潜行之术?”
赵定方有些诧异道:“因为,弟子是邪术天才?”
许空炎赞许道:“不错。可也不全对。”
许空炎望着梨花之上的月光,清寒明亮,月下的虫鸣如同无数张嘴巴在窃窃私语,讲着光天化日之下无法讲出口的秘密。
许空炎叹了口气,道:“皇帝自命真龙天子,百姓皆是皇帝子民,也该是龙子。你可知龙之属性如何?”
赵定方答道:“弟子所知,龙分四种:皇帝是真龙天子,普天之下,唯此独尊;南方诸邦之人,以龙族自况;西南归元山脉与群玉山脉之间的泥犁谷中有毒蛇,长可数十丈,被称为毒龙;沧波之海中又有沧龙、勾龙、冥龙种种海兽。不知师父所说之龙,是哪一种?”
许空炎伸出一根手指:“古神开天辟地之后第一条龙。”
赵定方思索半晌,摇头道:“这个,弟子不知道。”
许空炎道:“神族认为龙,乃古神恶念所化,故居于深渊大海,其易形幻化之能来自古神恶念中的善变之性。金翅明王为古神善念所化,故可超越雷云,翱翔于九天之上,居于寒武山巅,以妖龙为食。皇帝以真龙天子自居,人族却不提龙性阴毒,不过是宗氏立国后的事。龙之属性乃神族所传,人族与神族不共戴天,凡事都要反其道而行之。神族说龙性阴毒,人族便偏说龙性光明。”
赵定方皱眉道:“倘若人族真是毒龙后裔,戚国亿万之众,个个心性阴毒,人间岂非地狱?”
许空炎呵呵笑道:“在世之人,谁自地狱来,能辩人间与地狱之别?神族口中的龙与人族口中的龙,皆有以偏概全之嫌。龙有潜于沧波之底的沧龙,亦有翱翔与九天之上的飞龙。世间之神与人,几位到得沧波之底,几位到得九天之上?不见真龙,焉知龙之秉性?世间之人,藏本性于深心之内,见其真性,不比下沧波之底、上九天之顶容易。”
许空炎此言一出,夜虫不鸣,四野静寂,连月光仿佛都被此语冰冻。
梨花之下,薄雾渐起,如被风吹乱的薄纱裙裾,袅袅婷婷地在洗心亭外扰动。
雾气渐浓,月光为雾气所掩变得昏昧不明。
梨花在雾气中泛着青灰,如苍然鹤发,月影中黝黑的树干犹如瘦削的、破碎的面孔。
赵定方翻阅诸多神霄之境的史书与志异,神族与人族之间固然是不共戴天的敌人,但神族的秘术强悍却是有目共睹,从未有那个史家或是文人将人族置于神族之上。许空炎所言荒诞程度,已经超过了《神霄志异》。
许空炎双手隐在大袖之中,负于身后,仰头望月道:“因此,为师传你捕风擒影之术,见尽他人本性。有他人本性为镜,便可照见己身之本性。既知人我之性,即知天地本性;既知天地本性,便可飞天遁地,无所不能!”
许空炎大袖一挥,卷起一阵狂风,将洗心亭四周雾气一扫而空,月光如奔流之水涌进亭中,许空炎犹如一块磐石立于月光的洪流之中,影若高山。
赵定方盯着许空炎被拉长的影子思索片刻,拍掌道:“哇,师父你兜这好大一个圈子,原来只为以潜行术偷窥找到堂皇的理由来说服弟子,还想出了‘捕风擒影’这么雅致的名字,弟子真是佩服。”
许空炎怔了一下,旋即笑道:“哈哈,只有你能相通,你确是天意所定接我衣钵之人。你的捕风擒影术已经得我真传,今日起,为师便带你看看赤霄山诸位宗师的本性。”
赵定方看着许空炎眼角的笑意,回想这个玩世不恭的中年人第一次传授自己武功的情形,觉得自己似乎落入一个预谋已久的计划中。
赵定方本欲拒绝,转念却想:自己如今身怀异术,福祸难料,身前身后均是一片漆黑,不如大步向前。
去吧。
赵定方刚想转身离开,忽然想起一事,回身正色道:“赤霄山上奇峰无数,楼阁遍布。弟子眼中,每个楼阁之中都有令人疑惑的秘密。请问师父,弟子从何处看起?”
许空炎望着赤霄山最高峰居云峰,轻声道:“云岚若城,风雨不通。赤霄山上有一处秘密最大的所在,连我也没探到过一丝端倪。”
许空炎转身面对赵定方道:“今夜起,你所见何人,所见何事,皆可随性而为,孰先孰后,师父不会过问。你因所见之人之人心生疑问,尽可向师父提出,师父自会知无不言。只有一件事,师父不点头,你切不可擅自行事。”
“居云塔”许空炎缓缓道:“云笈天师居所,你切记不可擅自前往。”
赵定方笑道:“师父越是这样说,弟子越是想去看个究竟。”
许空炎依然正色道:“你还要接我的衣钵,不能死在我前面。”
许空炎平日始终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少有如此郑重其事的时候,赵定方收起笑容,施礼道:“弟子谨记。”
许空炎点点头道:“你去吧,三日之后,再来找我。”
赵定方犹豫了一下,没有动身,又施了一礼道:“人性善恶难辨,此三日内弟子料想凶多吉少,师父若是有救命的法宝,尽可现在交于弟子。万一弟子有不测,恐怕就没人接师父你的衣钵了。”
许空炎立刻答道:“师父已将窥天神功倾囊相授,若是你还不能逢凶化吉,恐怕就是天意了。那为师只好另觅高足,天意难测,为师也无能为力。”
赵定方怔了一下,问道:“师父何时传我窥天神功?”
许空炎得意道:“就是捕风擒影术啊。‘捕风擒影’确是比‘潜行术’雅致一些,却比不上‘窥天之术’的霸气。从即刻起,捕风擒影术改为窥天之术,如何,是不是胆色壮了好多?”
赵定方急忙施礼道:“师父惊才绝艳,神功盖世,弟子心中敬佩之情无以言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