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菱侃侃而谈,似是对戚国律法颇为熟悉,另一个世界的赵定方所学也是律法,虽成往事却未消散,心下又觉得两人亲近了不少,脱口道:“那夜我见阿菱你骑术也很厉害,除了喜好打马球,平日还有什么其他喜好?”
十六岁的赵定方身形、面容都与另一个世界的赵定方有所不同,虽然没有赢连横那种飞扬的气势,也没有秦重那份俊秀,但是沾了神霄之境的仙气,长衫束发看上去颇有些鲜衣怒马的公子气质,脸色也比另一个世界中的整日坐在电脑前敲击键盘的那个自己精神许多。
当然,这些都不是赵定方顺口称呼“慕容菱”为“阿菱”的原因。
赵定方有如此胆色纯粹是因为有了另一个世界的经历,脸皮变得加倍厚实。
慕容菱愣了一下,问道:“你叫我做什么?”
赵定方尽力挤出一个十六岁少年应有的天真笑容道:“阿菱。”
慕容菱的脸上还挂着笑容,只是没那么亲切了:“叫慕容菱不是挺好么?”
赵定方厚着脸皮接着道:“叫你阿菱是我心愿之一。人生苦短,所以……”
讲完这句话,赵定方真想打自己两个耳光。
这些话语脱口而出,如同他无意中凌空拔出的长剑。
《千云真经》中载“以气御剑,实为以心御剑。若心念纷扰,则剑势无端”,赵定方未能掌控的御使金铁之术已经开始侵蚀他的心念了。他的心思如同鞘中剑,随时可能以他意想不到的方式飞出来。
慕容菱又是一愣,粉脸微红,美艳无比。
赵定方觉得自己的欲望正如同一柄蠢蠢欲动的利剑,随时要冲破神智的束缚,锵然出鞘。
他深吸一口气,双手紧紧握住马缰,手背青筋暴起,拼命压住心中的此起彼伏的恶念。
慕容菱见赵定方脸色苍白,以为他在为自己的冒失之语自责,当下嬉笑道:“你还未及弱冠之年,为何如此老气横秋?小女子祝你长命百岁,你呢,还是叫我慕容菱比较好。”
赵定方苦笑一下,制住心中恶念,笑问:“那慕容姑娘平日除了读书习剑,都做些什么?”
慕容菱认真道:“你好研习兵法,我好研习律法。”
赵定方点点头道:“过几个月便要出山了,那,慕容姑娘有何打算?”
慕容菱道:“我要去大理寺做个七品主簿,阅遍天下律法典籍和我戚国的案件卷宗。将来最好到南方有我戚国驻节的城邦,去见识一下铸鼎法。我曾听人说南方诸邦的铸鼎法比我戚国律法更加公平宽厚,我想去看个究竟。”
赵定方语含钦佩道:“等你穷究天下律法之后呢,难道要做个老学究不成?”
慕容菱在马上挺起腰身,傲然道:“我要奏请陛下另设一部,专门执掌天下律法。如今天下戾气颇重,我想,大概是治国之法皆出自你们男人之手的缘故吧。”
赵定方没想到这个十六岁的少女居然有如此志向,虽然有些可笑,依然值得敬佩,真心道:“若是将来慕容姑娘真的成为专门执掌律法的一部尚书,我愿意到你的部中做一个刀笔吏,雕琢法条。”
两匹马并肩走入梨花深处,赏花的人越来越少。
赵定方看着慕容菱的侧脸,想到两人今日的交谈比过去数年加起来还要多,不由得又开始心念纷飞。
慕容菱扭头问道:“你也要去洗心亭么?”
赵定方听慕容菱说“也”,用力点头道:“是。”
慕容菱微笑道:“我跟一个朋友约在洗心亭中见面,能否将你的洗心亭借我一用?”
赵定方一时语塞,旋即点点头,有些落寞地拨马离开慕容菱。
赵定方离开不远便忍不住回头看,见慕容菱摒退护卫,独自走向梨花深处的洗心亭。
赵定方策马走出一里,将马拴好,步行返回洗心亭。
去往洗心亭的路走了无数遍,但这一次赵定方的心跳比平时快上许多。
“我读圣贤书,乃一介斯文”赵定方心底告诉自己:“此行只为试一试许宗主传授的潜行术,绝无非分之想。既无非分之想,便无非分之举。”
赵定方绕了约莫两里,避开那两名配玉豹奉君牌的护卫,在洗心亭外两丈处的一棵高大的梨树下止步。
赵定方从梨树后露出一只眼睛,看见亭中正立着一个白色的背影。
四下无人,一阵低语自洗心亭中飘出,正是《梨花调雪盈曲》:
星星点点,
浓浓淡淡,
袅袅婷婷翩翩。
漠漠雨如烟,
漫漫雪盈川。
遥想识君日,
妾如花含雨。
君去乘铁马,
妾在梨花下。
一双流泪眼,
一川白头发。
君不归,
君不归,
日日思君不见君,
盼君看取雨中花。
武司辰经常酒后哼唱此曲,今日又在天策碑顶吹奏,赵定方对这支曲子熟悉得很。
只是武司辰一身剑气,无论是哼唱还是吹奏,听上去总有一种英雄迟暮的苍凉。
慕容菱并未哼唱,而是娓娓道来,声音清泠动听,闻之如渴饮清泉。赵定方闭上眼睛,仿佛看见白衣的慕容菱正随着花香款款而来。
武司辰说雪盈曲作者是何人已经难以查证,但是烟花巷中风尘女子必学曲目之一。
慕容菱一个大家闺秀,在无人处吟诵此曲,暗处偷听的赵定方不免心驰神荡。
赵定方正陶醉间,不远处传来脚步声。
足足九个人。
修习潜行术后赵定方的耳力和目力更上一层,听到有人前来,赵定方微微屈膝,跃向旁边一棵梨树,双足在树干上一点,借力跃向另一棵梨树的树顶,隐身在如雪的梨花之间。
赵定方将呼吸调匀,透过重重梨花,看到一个穿杏黄春衫的女子后面跟着八个青色长衫的书生,从几十丈之外赶来。
八个书生打扮与慕容菱的两个侍卫相同,脚下飘飘,步履如风,武功比慕容菱的两个侍卫更强。
赵定方藏在高处又有梨花遮掩,以为高枕无忧,不想那女子抬头向梨花中张望时目光却似乎穿过梨花,与赵定方对视了一瞬。
赵定方慌忙偏头,仿佛在躲避一支无形的羽箭。
那女子伸手止住身后的侍卫,独自一人前往洗心亭,并未发现不远处树上的赵定方。
赵定方暗笑自己学艺不精,许空炎在传授潜行之术前便讲用此术时必须心定如铁,与周遭之物化为一体,物我不分,方能躲过高手搜寻。潜行之人若是心乱如麻,必露马脚。
赵定方曾笑言这个法门简而言之便是“理直气壮地做贼。”
许空炎不但没有发火,居然还说赵定方言之有理。
赵定方依许空炎传授的法门,慢慢进入龟息状态,以躲避那八个侍卫的追踪。
着杏黄春衫的女子悄悄绕到慕容菱背后,伸手在慕容菱肩膀上轻拍了一下。
从她的步伐看,武功根基很差,慕容菱吟诵雪盈曲入神,居然能被她瞒过,肩膀被拍时抖了一下,旋即嗔道:“小檀姐姐!人家差点拔剑砍了你!”
叫小檀的女子轻笑道:“嘻嘻,姐姐运气好,你砍不到的。”
小檀声音如女人头上的青丝,自带一股绵软,虽则绵软,却非无力,绝无修饰造作之态,柔软中却蕴有一股穿石之意,一字一句点点滴滴,落入赵定方的耳中,令赵定方一时失神,险些从树上掉下去。
赵定方慌忙提起真气,定住身形,暗忖:如果胸中有一点正气,想必不会如此轻易便被一个少女的声音迷惑。
赵定方终于看清小檀的样貌:她与慕容菱一样高,但身材更加玲珑有致,俨然已是颇有风韵的女人,不过言语活泼甜腻,仍然是少女模样。
小檀正伸出一只玉手捏慕容菱粉白的脸蛋,笑道:“小妮子又思春啦,大家闺秀在这唱青楼艳曲,也不害臊。”
慕容菱老老实实让小檀捏自己的脸,噘着嘴道:“还不是姐姐你害的,非要拉我去看什么御营练兵,不然……哪会遇到他。遇到了,又见不到……哎…….”
慕容菱本是佯怒,说到后来竟然语声哽咽,听得几丈之外的赵定方心里一揪。
“那个”,慕容菱有些羞涩道:“他最近可好?”
小檀道:“人家号称铁衣将军嘛,整天板着一张脸,谁知道他好不好。”
铁衣将军,赵定方听过这个名字。
姬红叶说羽林卫的上官隐将军武功高强,若是全力以赴,连羽林前军副将铁衣沈将军都没把握如赵定方那样两马错蹬时拔出他的佩剑。
羽林卫的五军将军都是正二品的骠骑将军,副将均是从二品的车骑将军。
赵定方掐指一算,即便这位沈将军持玄龙奉君牌入军中为将校,第一任品级最高是正五品的骑都尉衔,比从二品的车骑将军低了整整五级。依戚****法,满十六岁方可参军,这位沈将军既非大族亦非外戚,熬到从二品估计头发都白了。
慕容菱心中所念的情郎居然是个白头发的老头,难道她如此贪恋权势么?
“姐姐你是误会了”。
慕容菱的声音幽幽传来,与平日里在玉霄阁中并无二致,赵定方听来却十分不是滋味。
慕容菱道:“他是一军之将,自然要有将军的威严,若是整日嬉皮笑脸,如何服众?”
小檀又去捏慕容菱的脸蛋,笑道:“啊哟,这就帮他说话啦。你爹爹若是知道自己的女儿不想嫁尊贵安逸的皇子倒想嫁个出入刀丛的将军,非气吐血不可。”
慕容菱捏住小檀的脉门,小檀吃痛,立刻轻声叫道:“要死了,你要杀人啊。”
慕容菱冷哼道;“尊贵安逸很了不起么。”
小檀忙求饶:“你了不起,你的沈将军了不起,好了吧。”
慕容菱笑着放开小檀的手腕,拍拍手道:“我戚国千年尚武,皇族之中亦是名将辈出。小檀姐姐,你贵为明玉公主,居然手无缚鸡之力,真是可惜。这点我看你就比不上小楠姐姐。姐姐你呀,是一只金丝雀,出了闺房,就会被人养在笼子里。”
赵定方在树上暗暗点头:原来这位小檀居然是位公主,难怪侍卫比慕容菱的家将还厉害。
明玉公主揉着手腕道:“你知不知道京城的公子们怎么传小楠,说她比泥犁谷的毒龙还毒,没人敢娶她的。金丝雀有什么不好?再说了,本公主才不会让人锁在笼子里。我要做个金笼子,养一大群男宠,嘻嘻。”
两女在亭中嬉笑打闹,言辞无所顾忌,完全不知道不远处的树上正有一个少年聚精会神地盯着。
赵定方耳朵一动,一名侍卫快步走向洗心亭。
侍卫在亭外一丈处站定,施礼道:“公主,时候不早了。今晚便要上路回京,不然就耽误了五日后陪太后到聚园赏花。”
明玉公主立刻收起笑容,恢复公主的雍容和威严,道:“知道了,下去吧。”
侍卫退回原处。
明玉公主狡黠一笑道:“雷家请太后去聚园主要是想借机会一会朝中的名臣良将,为他家的千金定个乘龙快婿。”
慕容菱脸色一寒道:“讨厌雷家的丫头,最会口蜜腹剑了,我最讨厌她。”
明玉公主笑道:“嘻嘻,芊芊也没有什么讨厌的地方啊,除了……她经常在聚园里向你家的铁衣将军献殷勤。人说雷芊芊甜如蜜糖,媚如利剑,不知道沈将军的铁衣能不能防得住哦。”
慕容菱急得直跺脚:“哎呀,小檀姐姐,你又气我。我不理你了。”
此时慕容菱再无御剑时那份沉着从容,小女儿情态毕露无疑,与赵定方平日所见的慕容菱判若两人。
哪个少女不善怀春?只不过心中所怀之人不是自己罢了。
四下春光明媚,蜂蝶双飞,连那些梨花的花瓣似乎都是偶数,普天之下只有自己形单影只,坐在花团锦簇之中的赵定方内心愈发孤独。
赵定方豹子一样蹲踞在水桶粗的树枝上,脚下狠命发力猛然跃向另一棵,将满树梨花震落过半。
慕容菱喝到:“谁?”
明玉公主的侍卫纷纷拔剑冲向洗心亭,将亭子团团护住。
为首的侍卫朝树林里走了几步,四下看了看,返身走到明玉公主面前道:“公主不必惊慌,是头野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