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定方从半空落下,摔在地上,正暗呼侥幸,忽然身下一轻,眼前一黑,又向下坠落。
砰一声,赵定方落在一块铁板之上,饶是有将军印护体,浑身骨头还是一阵剧痛,风雷交击之声不时从头顶的破空传来,却变得有些遥远。
赵定方挣扎站起,向上望去,微弱的亮光如一颗被天狗啃食道面目全非的月亮,高高在上,不可触及。
那是适才赵定方摔下来的破洞,距离他此时立足之地有数丈高。
那点亮光照不进赵定方目力可及之处。偶有碎石落下,发出的声音比地面上激战的声音更加清晰。
赵定方只觉四面空空荡荡,似是身处一个巨大的宫殿之中。
火焰自赵定方右手腾起,映着赵定方狼狈的脸。
似是与这道火焰呼应,赵定方身周无数火焰接连燃起,瞬间变得灯火通明。
赵定方四下一看,震惊之下,几乎忘了地面正在还有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战。
他落入的地方,确是一处宫殿,十几根巨大的黑色铁柱将宫殿的穹顶撑起,火焰自铁柱四周燃起,映红了铁柱上的符文和铁柱四周的金色铠甲。
令赵定方震惊的不是这座地下宫殿的宏伟,而是矗立在面前的金甲神将大军。
这些神将全身皆为金甲覆盖,僵如雕像,一排十具,火光之中黑影幢幢,不知站了多少排。
这是昊天神将的躯壳。
清秋原上的昊天神将不过百余,此处的足有上千。
赵定方仰望那些华丽的面甲,眼睛处只有两个黑洞。
赵定方怔忡片刻,看到第一排神将似乎要迈步向自己走来。
宫殿中的火焰剧烈抖动,黑色铁柱开始旋转。
那些沉寂的神将并未向赵定方走来,只是被旋转的铁柱震得微微摇晃。
金色符文自七根铁柱上一一闪现,光芒盖过了熊熊烈火。
那七根铁柱旋转上升,巨大的震颤使那破口四周的碎石抖落如雨。
随着铁柱上升,一个一尺长的卷轴滚到赵定方脚下。
……
七根铁柱缓缓升上地面,愈转愈快,犹如七个神牢之阵,形成七个无形的漩涡,将那些刚刚从风火神牢的束缚中脱出的法身拉扯过去。
铁柱之上的符文旋转,力量比赵定方拼死使出的风火神牢还大,刚一发动便有十余个法身被扯得粉碎,化作风尘附着在符文之上。
吸附了法身的符文亮光更盛,吸力也更加强劲,不一刻便将飞旋在佛塔顶上的几十个法身撕成碎片。
云笈天师双手合十,再缓缓分开,一柄长剑出现在双手之间。
剑长四尺,锋刃三尺三,柄长七寸,通体银灰,如寒武玄岩锤炼之铁。
虎关一见这柄剑,双足在金甲神将肩甲上一点,向后疾飞。
云笈天师右手捉住剑柄,一连斩出三剑。
第一剑击中金甲神将,剑气如一柄巨锤,将那金甲神将击碎成片片金甲。
第二剑与第三剑锋利无匹,九层佛塔斜斜断做三截,上面两截轰然坠倒,立在塔基上的只剩两层半,很快被烟尘遮掩。
虎关躲过三剑,遽然下坠,高大的身影消失在烟尘之中。
七绝摄魂阵还在转动,已经融入云笈天师体内的法身也有被拉出之势。
云笈天师将手中长剑掷向天中彤云,剑光在云中兜了一圈,化作奔雷,直冲而下。
赤霄九宗宗师可凭赤手空拳使出剑气与天雷,但威力终究不如以利剑未凭依施术。云笈天师以那柄银灰长剑使出裁天之剑,声势比适才与虎关相持时更为骇人。
一个灰影自地下冲出,迎着剑光冲天而起。
被赢连横插入地中的甘泉剑化作一道寒光,飞入此人手中。
甘泉剑的剑尖切入裁天剑中,如利刀破竹,轻巧地将雷光剖开。
雷光流过那人两肩,如无数细小的利刃,在他肩膀留下无数焦黑的擦痕。
两剑剑尖相撞,雷光如瀑的裁天之剑消失无踪。
归元剑!
云笈天师那张正气凛然的脸上露出一丝忧色。
赤霄山号称剑术之宗,云笈天师更是天下剑法师祖。他创出千种剑术,以剑术为凭依,使风雷之术锋利如刀剑。他痴迷此道,将风雷剑法推至极致,裁天之剑与空绝之刃皆可以斩断山峦。
归元剑术却是另一种境界,此术可将水火风雷之术悉数化解,以刀剑裁水火风雷,如利剪裁布、利刀破竹。
云笈天师开始第一次轮回之时,只是听说炎皇在参研此术,想不到在炎皇被他逐出中原一千多年后,这种传说中的剑术居然出现在自己面前。
那个施出归元剑术的少年,一身尘土,面目与白衣皆成灰色,唯有手中长剑,锋刃一尘不染。
云笈天师那柄利剑失去雷光加持,早已跌落尘土,光芒黯淡。
从云笈天师第一次握住这柄剑的剑柄,所有站在他面前的对手都被他击败,所有利刃都被它斩断,一千八百年,所向披靡。
所向披靡,止于今日。
满身尘土的少年提着寒光闪闪的长剑走向云笈天师。
少年眼中似有火焰燃起,变得鲜红如血,赤红的火焰随之布满剑身。恍然间,云笈天师仿佛回到两千年前的仙宫楼顶,黑甲红袍的神族将军将一柄利剑递给一个人族少年。
云笈天师眼中,那个黑甲红袍的神族将军再次提剑前来。只是这一次,神族将军手中的长剑火云缭绕,杀气腾腾,不再是送给他的礼物,而是取他性命的凶器。
“炎渊将军”云笈天师望着赵定方喃喃道:“你阴魂不散,来索我的性命了么?”
“我乃雷云之神”云笈天师扬声道:“神族是长生不死的。”
他的声音清晰、响亮,却再无高高在上的孤傲缥缈之气,只不过是一个年轻力壮的人族而已。
云笈天师那一派仙风道骨的霜白眉发忽地变成乌黑,胡须拓落,苍老之色一扫而空,迅速恢复年轻俊朗模样。
青春之气与惊惶之状一同在云笈天师的脸上与心底漫延,他如一个初上战阵的年轻人,在震天的战鼓和如蝗箭雨面前双腿发软。
两千多年前,那个名为越重九的人族少年以利剑斩断疾风,杀了自己的父亲和主人,疾风之神盈越。获得神族尊者赐予的名字:千重。
在杀死疾风之神并取而代之以前,人族少年越重九心中尚存敬畏。
当越重九斩下自己的父亲与主人的首级,世上再无任何人和事能令他尊敬或是恐惧。
他是雷云之神,越千重。
成为雷云之神的越千重又挥手中利剑,将云中的神族尊者斩落。他率领人族揭竿而起,将所有天生的神族逐出中原,成为人族开国圣贤,被尊为云笈天师。
云笈天师挥着那柄利剑,将自己的两个同袍、挚友逐出三人携手缔造的戚国。
两千年来,他对仇敌,对挚友拔剑,从未胆怯。
他的心,如人族史书中的的神族一般,坚冷如铁。
直到今日,那个手持烈火的少年以归元剑术击落他的剑,两千年前那个在神族面前显得孱弱不堪的人族少年再次醒来。
和人族少年越重九一同醒来的,还有楚灵舟残存的元神。
昊天台上,赵定方的无因之剑如一个铁钉,冰冷地楔入楚灵舟的记忆中,给他带来无尽恐惧。
法力尚未损耗的云笈天师,尚能压制楚灵舟的元神和心底那份恐惧。
赵定方的剑法与火术,令云笈天师想起那个被他背叛的挚友,战无不胜的神族将军,神名炎渊。在所有人族典籍之中,并没有炎渊这个名字。人们称那个以铁火之术武装人族的圣贤为,炎皇。
恐惧如电,迅速传遍云笈天师的四肢百骸。
一个人族最熟悉不过的念头,在两千年后重新袭上云笈天师的心头。
逃。
他还有玄化之术。
他是雷云之神,谁呢拦得住雷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