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定方坐在残破的画舫上,在谈豹率领的两艘灵水水师战船护送下,停靠在锦官城西的码头。
懿州太守、锦官城卫指挥使蒙赤率懿州和锦官城内四品以上官员将校列队在码头上迎候。
懿州百官见赵定方衣襟染血,面色憔悴从残破的画舫上走下,不由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蒙赤忙上前搀扶赵定方道:“侯爷为国除贼不惜以身犯险,真国士也。”
赵定方见此人五十多岁,样貌周正,脸堂黑里透红,有种似曾相识之感。
蒙赤嘴上夸赞赵定方,两眼看的却是那艘残破的画舫,语气中并无多少对赵定方伤势的关切之意。
“蒙大人放心”赵定方道:“吞江虎已被除去,灵水商道畅通无阻。”
蒙赤暗暗舒了一口气,道:“有劳侯爷,下官这就为侯爷叫顶轿子来。”
“蒙大人不必麻烦了”赵定方道:“行伍之人,受伤是家常便饭。只要有好酒好肉,重伤十天半月,轻伤隔夜便好了。”
“侯爷真豪杰之士”蒙赤道:“天下的酒菜若说种类齐全,御天城自然首屈一指,若论精细美味,下官自信锦官城独占鳌头。”
“蒙大人”赵定方道:“画舫中有几个水手,有一个在我与吞江虎交手之时被贼人杀害,另外几个都受了轻伤,请大人好生安置。”
蒙赤道:“侯爷尽管放心。”
赵定方与蒙赤一同上了一辆四匹黑马拉的车,宇文青萝等人则是每人一匹高头大马。
“还有一事”赵定方道:“此番与我同来的还有一位金光寺的大师,法名岩动,是根芜大师的弟子。”
蒙赤道:“下官知道。侯爷到达若鉴城之前,御天城的羽书便到了下官的府上。文书中将侯爷此行随从之人一一列明。下官在御天时曾在根芜大师座前参研佛法,算是大师的俗家弟子。当时我与岩动师兄最为投契,只是来懿州为官后,十余年未到过金光寺。岩动师兄此来是为与我叙旧的。”
赵定方道:“岩动死了。”
蒙赤一怔:“这……岩动师兄术法高强,在金光寺内仅次于根芜大师……”
蒙赤一怔的功夫,赵定方终于想起那个与他面目相似的人:奉国将军府刑历左使蒙敞。赢纵审简邕时,蒙敞便在座,虽然话不多,但那张黑脸给赵定方留下极深刻的印象。
“我也未料到那吞江虎的术法如此高强”赵定方道:“我与岩动大师联手,一死一伤方将他烧死。”
蒙赤道:“岩动师兄常怀降妖除魔普度众生之心,与吞江虎这妖人同归于尽,也算死得其所了。”
赵定方本想骑马入锦官,也好看看这天下第一富城里里外外,奈何断了一根肋骨,只得与蒙赤同车入城,一路忙于跟蒙赤寒暄,根本无暇观看窗外风景。
赵定方一面同蒙赤寒暄,一面在心中盘算回京之后如何跟太子和皇帝禀报却神峡之战。温氏姐妹虽然在画舫上答应为自己之命是从,毕竟不是心腹之人,难保回头在皇帝面前告自己一状。
不知不觉,马车已经停下。
“侯爷”蒙赤道:“秀云城到了。”
赵定方奇道:“难道蒙大人的官邸不在锦官城内么?”
蒙赤笑道:“侯爷一看便知。”
赵定方一下车,即被眼前景象震撼:一片高达二十余丈,宽可数百丈的楼宇拔地而起,楼阁连绵,亭台参差,与身后的一片平坦相比,这片楼阁像是从地上生出的一丛参天大树,长廊如枝干,房屋如累累硕果。纵使在建筑工艺高度发达的另一个世界,也未见那里建了这样的一片高楼。这栋楼规模如此宏大,叫城当之无愧。
蒙赤道:“请侯爷移步。”
蒙赤指着距离赵定方数尺的地方,赵定方满腹狐疑站过去,顿觉豁然开朗:在这里看,适才所见浑然一体的楼阁便分散开来,再无一体之感。
原来那片楼阁是建在一片山丘上,因建得极其巧妙,若站在正前方的某一点上看,那些楼阁便浑然一体,有若天成之物。
“此城巧夺天工”赵定方道:“不知是雷家还是温家所造?”
蒙赤边将赵定方引向一处小亭,边道:“既非雷家,也非温家。而是请南方龙盾城的工匠所造。传说龙盾城乃炎皇埋骨之处,此城百姓虽无烈火之术,却深得炎皇锻造营建之法。雷家和温家的建造工艺在戚国并称双璧,但奇巧之处,较龙盾城的工匠尚有不足。”
蒙赤与赵定方、宇文青萝、简邕、温氏姐妹进了小亭之后,其余的官员都在亭外等候。蒙赤伸手在亭心的石桌中间一按,那小亭缓缓拔地而起,向上升去。
赵定方对升降梯并不陌生,只是在此世坐进这样一个升降梯中,未免有些惊讶。
随着小亭升高,锦官城全貌渐渐在眼底铺开,民房商铺星罗棋布,花木山丘点缀其间,比威严古板的御天城多了七分生气,随风飘来的软香更增加了三分妖娆。
小亭停下后,蒙赤带赵定方走入一处大厅,阵阵水波荡漾之声从大厅另一侧传来。
蒙赤带赵定方等人穿过大厅,竟见到一条几十丈宽的大河。
赵定方道:“适才小亭上升了十几丈,此处的水难道从天上来不成?”
蒙赤笑道:“侯爷正是顺此水而来,怎么到了此处便不相识了?”
赵定方道:“这是灵水?”
“不错”蒙赤道:“这是灵水一条支流。这条支流自若鉴城对面叉入千缘山中。此处乃千缘山终结之地,这条支流在此处流出,竟比主流高出二十余丈,造化之功,果然雄奇。”
“恕在下浅薄”赵定方道:“此城气象万千,名为秀云,实在小气了些。”
蒙赤笑而不语,指着背后的门上的一对楹联。
“上绝九霄,俯瞰千峰竞秀;下临无地,仰望百川悉归。”
“上句身处九霄之上俯瞰群峰,下句又潜于九地之下仰望百川”赵定方道:“此等气魄,不知是哪一代皇帝的手笔?”
“并不是哪一代皇帝的手笔”蒙赤道:“是上一任懿州太守的手笔。上一任懿州太守因此联获僭越之罪,被革职下狱,后发配彤云关。陛下留他题写的这幅楹联在此,就是为提醒后继的懿州太守,不要忘了前车之鉴。当时这片楼宇还未命名,下官为其命名秀云,虽然脂粉气浓了些,却无僭越之嫌”
赵定方看了那幅楹联一会儿,忽道:“木秀于地,叶可摩云。顶天立地,与上绝九霄、下临无地异曲同工。秀云城这名字也有僭越之嫌。”
蒙赤并未惊慌,而是道:“侯爷说得极是。当时也有人向我提及此事,不如不为此楼命名。下官以为,为臣子者,无非棚头傀儡,总归要有根线握在君王手上才能使君王放心。若是臣子事事都做的滑不留手,恐怕并非君主喜闻乐见。”
“听蒙大人一语胜读十年书”赵定方道:“晚辈受教了。”
“人族性命有百年之限,活过八十者寥寥无几。老夫今年七十有三,已是风烛残年”蒙赤道:“功名利禄如同烟云,只愿戚国这座大厦能再立千年不倒。侯爷是国之栋梁,要好自为之啊。”
赵定方没想到蒙赤已经过了七十,也未料到连“臣子为傀儡”这等话他都敢说。蒙赤的坦诚令赵定方十分感动,恭敬道:“多谢大人指点。”
“侯爷此来是为迎取懿州为陛下准备的生辰纲”蒙赤道:“这生辰纲虽然贵重,却不麻烦,只有一件。侯爷有伤在身,待调理数日后,下官再带侯爷去看一看。”
赵定方道:“也好。”
蒙赤为赵定方在秀云城中安排了一个幽静的院子,院中虽有花木,但前不能俯瞰锦官全城,后不能看灵水支流。
赵定方很喜欢这个安排。
却神峡之战除去了岩动,得了陈胄的无常印。对赵定方来说是万幸之事。
只是这件事后面还隐藏着疑团和祸端:一直以来,赵定方始终认为荣王宗睿和长生会都是自己最大的敌人。慕王宗戎自盈关一战后,未再找自己的麻烦,而长生会却在不断招揽杀手试图刺杀赵定方。
但这一次不同,岩动身兼明王、天罡、长生三印,与之前长生会派出的杀手大不相同。
从昊天台上那四个青衣人,到盈关城下那十几个黑衣骑士,从荒林古寺中的缚魂宗木傀儡到栖灵山下湖心亭外的赤霄弟子,这些人虽然都不是泛泛之辈,但都难与岩动相比。
岩动在金光寺的地位仅次于主持根芜,绝非长生会可以直接指使或是用钱可以请到的人。
更令赵定方奇怪的是,一直在暗中施以援手的李氏,这次不见踪影。难道李氏已不再想拉拢赵定方,还是,李氏也想要赵定方死?
千头万绪,赵定方必须找个幽静的地方想清楚。
抵达锦官城第三日,赵定方的伤势好了大半,前两日赵定方听从宇文青萝之言老老实实在屋中静养,早已烦闷不堪,此时手脚轻松,刚推开屋门只想一跃而起,如白鹤冲天。
一阵异香袭来,赵定方盯着院中的一丛花树道:“于公,宇文大人是我的副使;于私,青萝姑娘是我的朋友,于公于私都不必跟我客气,既然来了为何隐身花丛?”
花树忽地凸出一块,渐渐变成人形,正是一身黑色素衣的宇文青萝。
“于私我是你的朋友,朋友身处险境,我不能置之不理”宇文青萝道:“于公,我受太子之命来此保护赵大人,不敢怠慢。”
赵定方脸上本有笑意,听宇文青萝说是受太子之命前来保护,笑容僵在脸上:“太子命你保护我?莫非他知道有人要对我不利?你可知岩动背后是谁?”
宇文青萝伸了个懒腰道:“无常印虽不比长生印,你身上有流水之性,伤好的很快。看来你不需要我暗中保护了。”
听宇文青萝的口气,这几日晚上她都一直在院中侍卫。赵定方心中十分感动,也大为不忍,忙让宇文青萝进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