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邕肃然道:“自清秋原上时,属下便一心追随将军。此番纵然没有奉国府之事,属下也会来御天城内寻将军。”
“好”赵定方道:“那便有劳简兄再随我去办一件事。”
赵定方指着盛着《通天卷》的大木箱道:“我要用这件宝贝去收买一颗文士之心。”
简邕道:“不知将军要收买的人是哪位名士?”
“御天太学中的一位学监”赵定方道:“杨雪亭”。
“杨雪亭?”简邕茫然道:“这名字属下是头一遭听说。”
“那是自然”赵定方道:“杨先生是个不务正业的学监。”
赵定方用了武定侯府的马车,却没有用武定侯府上的车夫,而是让简邕做了一回车夫,将《通天卷》搬上马车,直奔杨雪亭的住处。
杨雪亭的宅邸在太学之内,太学的亦是雷氏所造,地处御天城西南,从武定侯府到太学要穿过大半个御天城。
按戚国礼制,从三品武官的车架是两匹白马拉车,侯爵的车架是四匹白马拉车。皇帝为嘉奖赵定方的勇武,武定侯的车架是四匹黑马拉车,与公爵无异。
侯爵将相之后多在赤霄、御仙两山学艺,京城太学中并无多少大家子弟,多是三四品官员或是富贾之家的子弟,骑马者比比皆是,乘马车的,多是一匹白马或是黑马拉车,有两匹白马的车架十分稀少,两匹黑马的车架更是绝无仅有。
简邕不但是个好猎手,也是个赶车的好把式,四匹骏马疾驰如风,鬓毛飞舞如战旗。皇帝赐给武定侯的四匹黑马皆是天府原上的霖骑军战马,膘肥体壮,神骏无比,浑身上下乌黑如缎,一丝杂色也无。驰入太学时,引得不少妙龄少女纷纷侧目、惊叹。
马车在一处清幽的宅院前停下,赵定方刚一下车,便听到屋内有人道:“侯爷,你是把这太学当成清秋原么,我的屋子险些被你的马蹄声震塌。”
杨雪亭一袭青色长衫,笑着走出屋门,一只手上还提着笔。
“先生真是神通广大”赵定方道:“光凭马蹄声便知道来人是谁。”
“我有通天彻地之能,算到你来是区区小事”杨雪亭走到马车前一本正经道:“赵兄平步青云,封侯拜将,羡煞天下有志之人。似你这般年少才高之人,飞黄腾达之后拜访挚友,不会空手来吧。”
赵定方身后的简邕听这斯文先生开口便要礼物,一丝文人矜持也无,不禁皱起眉头。
“我以为耿介清高如杨兄,交友只凭志同道合”赵定方笑道:“抬手见礼,那是贪官老吏干的事啊。”
“正因为你杨兄我不是贪官老吏,性情耿介清高,生活才会时时拮据,若不同你开口”杨雪亭道:“又向谁开口呢?”
赵定方皱眉道:“杨兄虽然是个学监,却是颇受皇帝器重,时不时便赏些金银珠宝,如何会时时拮据呢?”
“圣上赏我的金银是不少”杨雪亭道:“可是赵兄应知世上有个地方就叫做销金窟啊。”
赵定方挑起拇指道:“杨兄真性情,小弟佩服!不过,这次小弟带来的礼物,却不是金银。”
“那也无妨”杨雪亭道:“我将刚启封的三十年陈酿再封回去便是。”
赵定方深吸了一口气道:“不是青锋酒。”
杨雪亭道:“这是龙盾城使者送我的南方美酒,凭你我的交情,你可以闻一闻。”
赵定方对简邕道:“简兄,与我将箱子抬到杨兄屋内。”
“不必。”
简邕打开马车,一手提起木箱便往杨雪亭的屋里走。
“这位兄台好膂力”杨雪亭道:“这么大个箱子,又不是金银…..莫非里面装的是玉尘街的仙子?哎呀,赵兄使不得呀,我去寻花问柳,自然去花街柳巷。此处乃斯文清净之所,怎能将玉尘街的仙子请到此处,不妥,不妥…..”
赵定方笑道:“箱子里的东西,可比玉尘街的仙子令人心动,杨兄一看便知。”
“比玉尘街的仙子还令人心动?”杨雪亭道:“莫非是传说中的鲛人?”
二人并肩走进屋内,果然见一张圆桌上放着一个三尺高的琉璃酒坛,氤氲酒香正袅袅飘出,令人陶然欲醉。
赵定方道:“好香。”
杨雪亭脸色一变道:“赵兄自重。你的身手我是见过的,动起手来,我断然不是你的对手。可是你要强来,我便与你拼命。”
赵定方打开木箱道:“杨兄可认识这几个木匣?”
杨雪亭目光一触到盛着《通天卷》的木匣,整个人顿时僵如木雕,连嘴巴都忘了闭上。
“这…..”杨雪亭终于吐出一个字,双手颤抖着伸向木匣,手指触到木匣时,闭上双眼,神情陶醉,如饮美酒。
“是真的”杨雪亭道:“此乃天工之术所造木材,触之可登天界,玉尘街上没有哪位仙子的肌肤能与之相比。”
赵定方道:“真有如此神奇?”
“我生平有三愿:重修《神霄志异》,集齐《通天卷》影印本,摸遍玉尘街每一位仙子的肌肤”杨雪亭道:“想不到你居然拿到了《通天卷》的原本,于我而言,能摸到逍遥城主所造的木匣已是死而无憾。此中奥妙,不足为外人道也。”
杨雪亭在木匣上反复摩挲良久后终于将木匣打开,露出一排书脊,书脊上印着一排字,与篆字相似,赵定方却一个都不认得。
“这是上古天神所用文字”杨雪亭道:“这世上除了我,恐怕没有第二个人能认全这种文字了。赵兄,那坛美酒你拿走吧,我要从即刻起闭关研读《通天卷》。”
“酒我先存在你这里,明日我还有一场花酒要喝,今日须再忍忍”赵定方道:“我不但留下这酒,还要留句话。”
杨雪亭道:“你说。”
赵定方道:“传闻《通天卷》记载天下山河地理与往古来今之事,书中文字非杨兄不能读懂。待杨兄通读之后,小弟想请杨兄教授一二。”
“这等事……”杨雪亭道:“与分享女人何异?”
赵定方哭笑不得道:“来日我若是有了嫂夫人,难道杨兄不把夫人介绍给小弟么?杨兄既然把这套书当成老婆,那在教授小弟时便点到即止,不要深入到令杨兄觉得小弟失礼。”
杨雪亭忽然哈哈大笑道:“想不到似我这般性情古怪,你也不着恼,一点少年人的血气都没有。”
“老练圆滑”赵定方道:“岂非比意气用事更好?”
“未必”杨雪亭道:“桃李早熟者,必被人早些采摘;年纪轻轻便老辣事故,必招人提防。有时,性情一些未必不是好事。”
赵定方拱手道:“多谢杨兄指教。”
杨雪亭捧着一本《通天卷》道:“那我便不与客气了。”
赵定方笑道:“小弟告辞。”
出了杨雪亭的小院,简邕道:“这位杨先生虽然奇怪,却不讨厌。”
“此人身负奇才聪明绝顶,又不想受人摆布”赵定方道:“性情古怪装傻扮痴不过是他令世人远离的法术罢了。”
简邕若有所思道:“将军并非爱财之人,却如此招摇,莫非也是障眼的法术?”
赵定方笑道:“爱财才可以被收买。若是不能被收买,便只能被除掉了。我只不过是不想那么快被人除掉而已。”
……
赵定方的马车驰入太学时,武定侯府外来了一辆装满兽炭的马车。卖炭的老汉虽然衣饰粗鄙,举止却十分得体,脸上没有烟火之色。
老汉从钟伯手中接过银票之后,拱手道:“老汉在城中送了半日兽炭,一口水也不曾喝。管家,可否施碗水给我?”
钟伯高声道:“迎潮,端碗水来。”
钟伯话音刚落,便见江迎潮端着一碗水走到门口,道:“钟伯,这些伙计忙了大半天,别家连口水都不舍得给,有失待客之道。我们武定侯府可与那些人不同。”
江迎潮说罢将大碗递给老汉,那老汉想是渴得急了,双手托住碗底,一口气喝了半碗,才抬头向江迎潮道谢。
钟伯早进院内指挥府中家丁搬运兽炭,江迎潮在门外等着那老汉喝完水。
“这侯府好气派”老汉道:“里面定然住了一位贵人。”
江迎潮两颊带笑,低声道:“他有点怪,能不能将我换到别家?”
老汉亦面带微笑道:“京城的王公之中,此人的身边算是福地了。若是换一家,你会羡慕那些玉尘街的仙子。”
江迎潮道:“玉尘街的仙子有什么不好,被一群男人伺候着。”
“那是你没见她们伺候男人的样子”老汉道:“似你这般细皮嫩肉,换到别家恐怕被人吃了连骨头都不剩。你该感谢你师父,若非她说情,就把你送到杨家了。”
“杨家”江迎潮眼睛睁大道:“那个口吐血莲的杨公子还活着么?”
“噤声!”老汉低喝一声:“你这般冒失,当心露出马脚,死无葬身之地。”
“似我这般豆蔻年华的美貌少女,就该有些冒失,才更招人喜欢”江迎潮道:“师父教我的。”
老汉喝完剩下的半碗水,手在碗底一抹,将一叠极薄的纸捏在掌中,抱拳道:“多谢姑娘!”
江迎潮道:“水里有毒,是你送我的,你都没喝出来。”
“你……”老汉脸色一变,忙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取出两粒药丸吞了,恶狠狠瞪了江迎潮一眼,跳上马车,挥鞭狠狠抽在马股上。
那匹马吃痛,长嘶一声拉着空车狂奔而去。
江迎潮拿着大碗,笑嘻嘻道:“那么大年纪,身手却如此矫健,哪里像个卖炭的,还说我冒失……”
……
赵定方回到府内,便在前次与钟伯密谈之处,拿了些鱼食一粒一粒抛入水中,逗那些优雅的鱼儿。
最后一粒鱼食投入水中,钟伯已经站在赵定方身后。
“将军走后不久属下买了一车兽炭”钟伯道:“卖炭的老汉是个巡检校尉,江迎潮给了他一张纸,不知上面写了什么东西。”
“她能写的,无非所见、所闻、所想”赵定方道:“以她眼下所知道的事,但写无妨。”
“请恕属下聒噪”钟伯道:“有活着的同行在身边,属下便会心神不宁。”
“论刺探、暗杀,我信世上比钟伯厉害的并不多”赵定方道:“不过,若是钟伯将这几个没有你厉害的除掉,再来的,便是你无法除掉的。”
钟伯道:“属下明白。”
“我们还不是垂钓者”赵定方看着水中惬意的鱼儿道:“上面的人还有心陪我们玩,我们便陪他们玩好。待有朝一日化龙飞去,自可咆哮九天,无人可挡。”
“属下听说朱氏常在邀园中宴请天下贤达,难免有斗诗、斗酒、甚至斗剑的事。邀园之中,鱼龙混杂,京城各府中不乏有豢养用毒高手的”钟伯道:“明日赴宴,若论刀剑术法,自然无人能伤到将军,若是用毒,恐怕将军有失。属下这里有几颗千年龙胆石炼成的药丸,可解百毒,请将军带几粒在身上。”
钟伯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巧的黑色方形瓷瓶递给赵定方,赵定方打开瓶塞,闻了闻,什么气味都没有。
赵定方想起御仙山上明心给他下的安神散,心中道:“以剧毒杀人,并非高手。最怕遇到那种心思缜密有狠毒的人。”
“钟伯费心了”赵定方道:“这偌大个府院都交给你来打理,还要委屈你与三个同行在同个屋檐下吃睡。”
钟伯笑道:“这三个同行中最有意思的是那个江迎潮,不知她在御仙山中的师父是谁。我这把老骨头很久没动过,有个对手在,正好舒活筋骨。”
赵定方在这院子中选了一处小屋做为卧室,钟伯走后,赵定方在屋中坐了许久,始终难以入睡。
这套宅院本是靖远侯府,他这个武定侯的爵位是踩在姬氏的尸骨上得来的。姬氏数代经营讨逆卫,十万铁甲,不到半年,灰飞烟灭。
姬氏不过是与宗氏一家为敌而已,而他要做的事,恐怕要成为所有大族的敌人。
赵定方在屋中辗转良久,依然无法入眠,提剑出门,走到院中,隐约听到最大的一处池水边传来几声轻啸,是锋刃割裂空气的声音。
赵定方飞身上了院墙,几个起落,停在水边一株柳树上,却见水边一个翠色身影正在舞剑,衣裙翻飞如风中之花,剑光如吞吐如花中蕊。
赵定方看清那个身影正是江迎潮,心中稍安:此女剑法妖媚多于犀利,不似剑术,倒像舞蹈。
赵定方正想离去,水边的江迎潮剑势陡转,竟将长剑掷向赵定方。
长剑去势虽疾,飞到赵定方面前三尺处似嵌在石墙之中,剑身震颤,嗡嗡作响,始终难进一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