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国治军若无利权在手,决计无人应和”赵定方道:“羽林卫五军效忠皇帝,除了皇帝乃天命人主,便是皇帝可以给出高官厚禄。司马兄要开辟新世,便要与旧世之主相抗。我以旧世之主的金银为你们招兵买马,岂不是一举两得。”
“真是奇怪”铁无虞忽然笑道:“如此大逆不道的话自赵兄口中说出偏偏理直气壮,似乎赵兄心中一切人族规矩皆如云烟。难道赵兄是神族不成?”
“神族人族有什么关系”赵定方道:“都说神族凶暴,若能以礼相待,亦可结交;都说人族慈善,若是阴谋陷害,亦是仇敌。这几日虽与姬氏交战,却有另一件事萦绕心头:人神之间的仇怨,究竟是古已有之,还是宗氏故弄玄虚?毕竟,神族残杀人族只是见于史书,鬼兵是否为神族所造亦无真凭实据。而神族南下直接威胁的,只是宗氏的王位而已。千万人慷慨赴死,只为一家江山永固,这一家与史书中的神族,又有什么分别呢?”
“司马兄心中净明之世,是贤君良臣共处之世”铁无虞道:“看来赵兄走的更远,连君主都不想要了,难道要学南方诸邦?我听说南方诸邦无君臣之分,天下人人平等。”
“《双月图志》中载南方诸邦多以元老院为尊,军国大事悉决于元老院议事会”赵定方道:“元老院不过是大族首领齐聚之地,变一王为群王而已。大族在元老院中角力,与草民无干,强者恒强,弱者恒弱,人人平等乃虚妄之谈。我心中的净明之世,走的比南方诸邦还要远。”
铁无虞道:“赵兄心怀之世,无虞闻所未闻,若非大战在即,一定请赵兄详细讲来,开开眼界。”
清秋原上,泠州城的巨大阴影如一块被研开的墨四下蔓延。
三百羽林卫和两百夺影城卫纷纷将穿着铁甲的草人搬上四面城墙。草人身上的铁甲簇新,月色下闪着乌光,远看上去甚是威武。
赵定方站在铁甲草人中间,有种指挥千军的错觉。
走在草人中间其实比指挥千军还令人心安:这八千多草人,被矢石击中多少次,赵定方都不会心痛一下。
简邕拿上来一把竹椅道:“赵将军若是不愿下城休整,便坐下来休息一会儿吧。”
“好”赵定方道:“你与铁、唐两位将军各带人马再去巡视南北西三门,以防敌军偷袭。此处有我在即可。”
东门的城墙上草人最多,赵定方坐在身着铁甲的草人中,强弓硬弩都奈何不得,简邕见此领命而去。
赵定方的屁股刚沾上椅子,便沉沉睡去。
东门上的敌楼发出一声巨响,赵定方霍地从竹椅上站起,抬头望去,敌楼顶层被砸去一半,尘土与碎石四处飞扬。
天已大亮。
两道沉闷的风声同时袭来,两块磨盘大小的石块击中垛堞,将青砖砌成的垛堞打得粉碎,垛堞之后十几个穿了铁甲的草人被巨石撞得四分五裂。
赵定方飞身下城,却见铁无虞等人正带兵向东门聚集。
“撤到西门”赵定方指着城墙上的草人道:“有这些兄弟守着,姬仲廉一时半会不会派步卒来攻,弟兄们站在此处只有白白送死。”
说话间又有十余块巨石飞入城中,砸在城内的房舍上。
三人引兵撤到西门,望着烟尘弥漫的东面城墙。
唐玉关道:“这等石炮,轰上半日,便是御天城的城墙也给砸塌了。若是东面城墙被砸塌了,赵将军打算如何据敌?”
赵定方道:“等他将城墙砸破再说。”
泠州城外,讨逆卫两万六千步骑在城下列阵,阵中矗立着数十具石炮,轮番发射。
“将军”韩定对姬仲廉道:“石炮威力巨大,城内守军恐怕早已心胆俱裂,慌不择路,此时攻城可一鼓而下。”
姬仲廉并未下令冲锋,而是冷然道:“我要让泠州城没有一块完整的城墙,让城墙上没有一个站着的羽林卫士兵。”
……
入夜之后,已经向泠州城内发射了数以千计石块的讨逆卫军阵转入沉寂。
赵定方与铁无虞、唐玉关、简邕策马走向东门,街道上的烟尘无风自动,如翻卷的海浪,不断冲向四骑。触目皆是断壁残垣,郑恪的府邸本是泠州城中最为富丽堂皇的所在,此时早已面目全非。
愈是靠近东门,情状愈惨,东面城墙左近的房舍早已无房舍之形,只剩满地瓦砾碎木。
东面的城墙上已经没有垛堞,本来将城墙站得满满当当的草人已经化作一地草屑与铁甲。
赵定方登上城墙,俯身拾起一块完整的胸甲,喃喃道:“铁衣掩碧草,不知春风歇。若是同袍皆是着甲的草人,世间的征战是否会少些血腥之气?”
“那倒未必”铁无虞在赵定方身后道:“赵兄的话与一位先贤异曲同工。”
“唔?”赵定方道:“哪位先贤。”
“炎皇”铁无虞道:“焚天之战时,常常是数万人族兵马围攻数百神族,而最好的结果是同归于尽,每次所谓大胜皆是人族血流成河。炎皇发誓让人族不再流血,于是造出昊天神将,以铜铁为体,烈火为心,浑身上下没有一滴鲜血。”
“昊天神将出世,焚天之战的血腥气并非减少”简邕接口道:“只不过流血的不再只是人族,神族亦开始血流不止。”
赵定方看着一片狼藉的泠州城道:“这石炮恐怕也是炎皇所造吧。”
“赵兄小看炎皇了”铁无虞道:“这石炮是雷氏所造。雷氏除了善造高城深池,也善造攻城的云梯和石炮。不过,云梯、石炮与昊天神将相比,如同儿戏。”
“喜欢玩石头的姬仲廉”赵定方望着讨逆卫大营道:“不知道喜不喜欢玩火。”
一直缄口不言的唐玉关道:“来了。”
讨逆卫大营的方向亮起一点红色的火光,接着变成赤色星群。
赵定方道:“撤!”
四人未及下城,那些赤色星群纷纷飞起,直扑泠州而来。
讨逆卫将巨型石块换做雷火弹,飞若流星,落地便是一道火龙。
四人策马奔到西门时,东面半个泠州城已经化作一片火海。
雷火弹还在接连不断地飞入城中,火势愈来愈大。
赵定方道:“打开西门,准备撤吧。”
“赵将军”唐玉关道:“捱过今夜便满三日之限,此时撤出,功败垂成。”
赵定方道:“看来姬仲廉打定主意要将泠州城夷为平地才挥军进攻,他的人马不会打过来的,此时守这座城,一万人不如一人。”
“诸位不必多言”赵定方举起右手道:“我有火术防身,不畏火炎,在此无碍。诸位退到城外一里,若是有讨逆卫人马绕到西门,便依前日之法,鼓噪放箭,吓退即可。守过今夜,我们便胜了。”
三人向赵定方施了一礼,身后五百骑兵亦纷纷向赵定方行礼。
赵定方拱手还礼,目送众人撤出城外。
一人一马,一枪一剑,立于孤城之中。
火色流星划过夜空。
月色昭昭,将火色流星染做惨白。
赵定方抬头,明月如眼。
大地之上,血火交织,苍天有眼,只是观看,莫非人间杀戮,竟是苍天乐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