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正午,阳光异乎寻常的炽烈。
姬仲廉坐在马上,温暖的风吹过脸庞,令他想起每年初春时兄弟五人在清秋原上策马奔驰的情形。
姬仲行年龄最小,最是好强,每次都要一马当先。四个哥哥每次都让他如愿以偿。
此次姬氏举旗反宗氏,姬仲行率八千骑兵,在清秋原上与庞太清的四万步骑对峙,使姬冲放心派姬仲堂去攻取三关、派姬仲谋与姬霜彤夺取梧州。姬仲行以寡击众,不但未落下风,还一举踏破泠州大营。
姬冲治军极严,与赤象交战时,若非庆功,严禁军营之内饮酒。
斥候将姬仲行击溃庞太清的消息传回修戎城中时,姬仲廉偷偷为这个好强的弟弟备了一坛陈年好酒,打算送到泠州城里给他解馋。谁知不过半天,探马再回来时,带回来的却是姬仲行无头的尸体。
赵定方,不论此人是神是鬼,我要亲手斩下此人首级,告慰仲行在天之灵。
“报将军!”一匹探马疾驰而来,马上斥候高声道:“前方五里处发现羽林军大队人马,约有五千余骑,是沈青天的风骑兵。”
“难道沈青天亲自打前锋?再探再报!”姬仲廉喝道:“传令下去,全军备战!”
斥候领命而去,姬仲廉身后的一万轻骑展开阵势,如张开翅膀的雄鹰。
不一刻,探马返回,斥候头上插着一支羽箭,望着姬仲廉结结巴巴道:“将……将军,我头……头尚在否?”
那支羽箭穿透了斥候的头盔,却未伤及斥候,若非斥候幸运,便是射箭之人箭术极为高超。
姬仲廉拔下羽箭,却见箭杆上绑着一张薄薄信纸,打开一看,怒火中烧:姬氏五虎乃当世英雄,定方素来仰慕,本欲结交,孰料阴差阳错,刀兵相见,错杀仲行将军,寸中焦虑,无以名状。姬氏举旗本为江山社稷,万民福祉,若战火延绵,民不聊生,实是本末倒置。定方不忍再起杀戮,愿在阵前与姬将军一决胜负。若定方胜出,请将军勒马清秋原,诉衷肠以笔墨,化干戈为奏折。若将军胜出,定方献上项上人头,已慰将军丧亲之痛。赵定方再拜顿首。
“虚情假意安能欺我”姬仲廉将信纸撕得粉碎,仍在风中,喝道:“韩定、郭开!”
一员身着黑色皮甲的少年将军和一员身着铜色鳞甲的中年将军同时应声道:“末将在!”
姬仲廉道:“韩定你带人自落风林中绕到泠州城下,探一探虚实。”
韩定领命而去,身后跟了百余人。
“郭开”姬仲廉道:“你带步营人马殿后。骑军随我去会一会赵定方!”
姬仲廉说罢一马当先,向前狂奔。
……
清秋原上,五千风骑兵如一块巨大的黑色岩石立于荒草之中。
同风骑兵的军阵相比,那一百铁氏亲兵如岩石上落下的一块碎屑,孤零零地站在巨岩百步之外。
“赵兄”铁无虞道:“若是姬仲廉不肯接招,径直挥军打过来,如何是好?”
赵定方不假思索道:“逃跑。”
“可是你立了军令状”铁无虞道:“逃跑便会掉脑袋。”
“我立的军令状是守城三日,实则只要令姬氏三日之内无法打到夺影城下发动决战便可。姬仲廉若是挥军直进,靠着一百人无论如何都无法阻挡,不如避其锋芒”赵定方道:“况且,沈青天若是要杀我,无需军令状也可以。这军令状是让我欠他人情。”
铁无虞不解道:“此话怎讲?”
“我若守了三日,他为我请三品将军衔。一年之前,我不过是百夫长,一年之后已是三品将军。此等殊荣,亘古未有,我自然要感激他”赵定方道:“若是我没能守城三日,他便会寻个由头免我的死罪。他是主帅,三品一下将校可先斩后奏,亦可既往不咎,留我一条命,易如反掌,我还要感激他。”
铁无虞道:“赵兄既知沈青天在利用你,为何还要答应?”
“皇帝要杀姬氏,姬冲便调动十万铁甲与之相抗”赵定方道:“司马兄想改易天地,造净明之世,比姬氏保命艰难多少倍。可是,他能调动的,只有你这一百人。”
铁无虞:“赵兄的意思是……”
“我亦有开辟崭新天地之心”赵定方道:“只是开天辟地需要利剑,这柄利剑便是精兵良将。三品将军可以指挥万人,天赐良机,我为何不要?”
铁无虞道:“无虞愿为赵兄掠阵。”
赵定方点点头,望着前方道:“姬仲廉来了。”
赵定方轻抖缰绳,焚天长嘶一声,奋蹄出阵。
数百步外,讨逆卫的骑兵大队如两片黑色的翅膀在枯黄的清秋原上张开,姬仲廉一马当先,早看见单枪匹马站在荒原中的赵定方。
姬仲廉带住缰绳,身后的骑兵也齐齐勒住马头。
对面的风骑兵军阵如一片黑岩之山,那一小撮羽林卫如山上落下的一块石头,这块石头前面立着的一人一马则如一支黑铁打制的箭镞。
一骑从斜刺里朝着姬仲廉飞驰而来,马上之人摇摇晃晃几欲落马,正是韩定。
韩定的头盔上有一段深深的划痕,这道划痕蜿蜒到额头上便是一道血口。
韩定血流满面,跌跌晃晃下下马道:“将军,林中有伏兵。为首一人剑术几位强悍,似乎是威武卫的上官隐。末将无能,所部折损过半,愿领死罪,请将军准我打头阵,以死谢罪。”
姬仲廉看了看韩定的伤势道:“若是上官隐使出君临天下,你已经被劈成两半了。来的是上官隐的弟子。看来沈青天有备而来。你先下去包扎伤口吧。”
“霍骏”姬仲廉道:“为本将军掠阵,我去会一会赵定方。”
一员精瘦的黑甲将军策马出阵,左手握着一张黑沉沉的铁弓,两个箭壶中装了四十支白羽箭。
姬仲廉单手持枪,策马奔向赵定方。
铁无虞见讨逆卫骑兵停在四百步外,心下稍定。姬仲廉持枪出阵时,铁无虞也取下弓箭。
“姬将军宅心仁厚赴赵某之约”赵定方对姬仲廉施礼道:“请受我一拜。”
“寡众悬殊”姬仲廉道:“你孤身出阵,不怕我挥军进击么?”
“姬氏为社稷民生举旗讨伐奸佞”赵定方道:“若是公报私仇,以众欺寡,天下人如何相信姬氏忠义?”
姬仲廉冷哼道:“是沈青天命你如此做的么?”
“沈将军给了我五千精兵,命我死守泠州城”赵定方道:“他们就在我身后。姬将军,若是这五千精兵守城,你几日能攻下?攻下城池,要死多少讨逆卫兵士?”
姬仲廉道:“你赢了我,命我姬氏退兵。我赢了你,只得你一人首级。你一人能抵我讨逆卫十万铁甲?你还杀了我弟弟,单凭这一件,我便有一万个理由将你碎尸万段。”
“一命抵一命,我一人性命自然难抵十万铁甲,却抵一座城”赵定方道:“我若身死,这五千精兵便会退回夺影城,泠州城便归将军所用。将军还可拿我人头祭奠姬仲行将军在天之灵。”
姬仲廉道:“好!”
赵定方道:“多谢将军成全,请!”
赵定方话音未落,姬仲廉将枪尾在地上重重一顿,人已借力冲天而起!
赵定方本以为两人会拨马各回本阵,再策马对冲。此时二人相距不过十步,未料姬仲廉居然直接出手。
赵定方与姬仲堂交过手,对他的刀术颇为忌惮。不过,他三箭射死姬仲行,未免对姬氏武功有些掉以轻心,此时见姬仲廉忽地腾空而起,心中掠过一丝不安。
姬仲廉一跃丈余,双手持枪,一手持枪头,一手持枪尾,长枪弯曲如弓。向上去势未竭之时,姬仲廉在空中曲起双腿,双足在枪杆上一踏,人已如离弦之箭,向高处冲去。
这一冲又是两丈余,令赵定方想起一个熟悉的枪术:“搜神之枪!”
只不过赫连荣城用此术时,是以平步青云直上半空的。
赵定方深知搜神之枪的威力,这姬仲廉出手便在赵定方意料之外,万一他的搜神之枪中夹杂别的秘术之类,赵定方定会应接不暇。
姬仲廉在空中正欲再次依靠枪杆借力跃起,忽觉下方杀气袭来。
一道寒光自下而上,直射姬仲廉。
姬仲廉确实想用搜神之枪将赵定方一击杀之,不想赵定方后发先至,在空中出枪击向寒光。
那道寒光似是活物一般,避开姬仲廉的枪锋,刺向他的下颚。
姬仲廉不得以在空中一折,从空中扑下,长枪直刺赵定方头顶,搜神之枪终究未能使出。
那道寒光落回赵定方手中,却是那柄长枪。
搜神之枪中的“星坠”赵定方亦能使出,他不过是将自上而下的投枪术改为自下而上,名曰“射日。”
长枪刚刚回到手中,姬仲廉的长枪已经自空中刺下。
赵定方挺枪相迎,两枪绞在一处,交击之声密集如雨,两人各自刺出十几枪后,姬仲廉落在马鞍上。
“姬将军枪术了得”赵定方手枪道:“末将觉得似曾相识,不知将军枪术是否与赫连氏有些渊源?”
姬仲廉并不答话,挺枪便刺。
赵定方出枪抵挡,嘴上却不停:“末将的枪术亦曾蒙赫连氏指教,与将军算是师兄弟。兄弟相残,真是令人唏嘘。”
姬仲廉面色阴沉,一枪快似一枪,只想将这个多嘴的仇人一枪刺死。
二人交手数十招后,姬仲廉勇力不减,赵定方却渐露疲态,有几次险些被姬仲廉刺中,铁无虞几次张弓欲出手相助,赵定方总能堪堪躲过。
红日西沉,二人已经交手数百招,依旧未分胜负。
姬仲廉此处的每一枪依然势不可挡,但他出枪的次数却比百招之前少了三成。反观赵定方,看上去被姬仲廉迫得毫无还手之力,三百招后,守势中隐隐透着反击,令姬仲廉暗暗心惊。
当啷一声,两枪枪尖相交,火花迸射。
两杆长枪的枪杆抵在一处,二人都无法压制对方。
相持不下之际,赵定方道:“天色已晚,胜负未分,不如明日再战,将军以为如何?”
姬仲廉手臂酸麻,便道:“且留你多活一日。”说罢收枪,拨马欲走。
“姬将军!”赵定方在姬仲廉身后道:“我知你报仇心切,长夜漫漫,定然难以入眠。我将率人劫营,以解将军寂寞。”
“姬某从军二十年,大小百余战”姬仲廉勒马冷笑道:“如此明目张胆的劫营倒是头一次听说。好!本将军等你前来。”
赵定方与姬仲廉各自驰回本阵,铁无虞放下弓箭,道:“赵兄好手段,不但骗了姬仲廉,连我也险些被赵兄骗过,险些发箭相救。”
赵定方道:“若非如此,他如何肯与我打这许久”
铁无虞道:“第一日便算过去了。”
“还没有”赵定方看了看天色道:“我已与他约定,今夜我们去劫营。”
“姬仲廉此来必取泠州城”铁无虞道:“他身后的骑兵最少有万人,步卒会更多。我们只有五百人,如何劫营?”
“一定有办法”赵定方道:“我饿了,先填饱肚子。”
讨逆卫的人马开始在泠州城前安营扎寨。
赵定方带着铁无虞和一百骑奔向风骑兵的军阵。
“多谢宋将军为末将压阵”赵定方对宋中道:“今夜讨逆卫必然来偷袭,若要逃命,趁天还未黑,快走吧。”
宋中道:“风骑兵来去如风,待讨逆卫的人马真个攻到城下再走不迟。”
风骑兵的军阵中裂开一道缝隙,赵定方一马当先,铁无虞率一百亲兵紧随其后。
赵定方与姬仲廉激战数个时辰,军阵中前列骑兵看得真切,望向赵定方的目光中带了几分敬意。
而经过军阵的赵定方更是心潮起伏:风骑兵果然是强兵,军容严整不在枭骑营之下。
赵定方心中暗道:总有一天,我也会有一支这样的强兵。
经过风骑军阵,铁无虞赶上道:“即便奇袭,光靠这一百人也不够,不如把简邕和唐玉关叫回来。”
赵定方道:“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