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王府,明玉楼。
骤雨初霁。
宗小檀站在一条一丈长的巨大书案前,案上铺着一张洁白的宣纸。
“你说”宗小檀道:“我写。”
赵定方一袭黑衣,腰上悬着甘泉剑,负手望着窗外的花木,随口道:
一夕轻雷落万丝,
霁光浮瓦碧参差。
有情芍药含春泪,
无力蔷薇卧晓枝。
狼毫在宣纸上腾挪跳跃,形如剑舞。宗小檀蘸了三次墨,写完二十八个字,提着笔问道:“名字呢?”
赵定方这次借的是秦观的《春日》,此时已是夏末,自然不能**日。
叫夏日又有些俗气,赵定方索性道:“无题。”
“你偷懒,糊弄我”宗小檀皱眉道:“这半日你已做了四首无题诗了。”
“********,大象无形”赵定方道:“无题方可包罗万象,随你如何解释都不会错。”
宗小檀笑道:“你好贼。”
说罢兴冲冲写下“无题”二字。
宗小檀又道:“若是父王品评此诗,我当如何作答?”
赵定方道:“无论是褒是贬,你只管说‘父王之语如灵丹一粒,可点铁成金’,便可。”
“呸!”宗小檀柳眉微蹙道:“点什么铁?谁是铁?我有那么硬哦。”
“我见过龙族女子,美艳绝伦,不可方物”赵定方道:“你便把点铁成金化作画龙点睛如何?”
“真是想不到”宗小檀道:“你拍马屁的招数比你的剑法还多。招数我倒是可以记住,可是你拍马屁时正气凌然的样子我无论如何都做不到,难不成拍马屁也要内功?”
“那是自然”赵定方煞有介事道:“内功乃马屁根基,内功不强便强行去拍的,惹人讨厌倒还在其次,本人会受反噬之苦,轻则上吐下泻,重则五内俱焚,没脸见人。”
宗小檀咬着嘴唇,不让自己笑得太放肆,假愠道:“我笑得肠子都疼了,你赔我。你要叫我拍马屁的内功。”
“你学不来的”赵定方望着窗外闪着金色光芒的花瓣与叶片,想起征天塔上腾起的火焰,想起那个一头花白头发、一脸玩世不恭的人,想笑,又悲从中来,道:“这是天纵英才。”
“什么英才,我看是鬼才”宗小檀吐舌头做个鬼脸,道:“鬼才会信!”
宗小檀见赵定方正在出身,便叫道:“喂”
下了御仙山之后,宗小檀便不再称呼赵定方姓名,只有一个“喂”字。
“急雨摧百花,美景无常”宗小檀道:“父王命我做百花之诗以念春光之好,你帮我写几首嘛。”
宗小檀的目光暖得让人心里发痒。
赵定方望着明玉楼外的阳光,明媚如梦。
或者,御仙山上的激战才是梦,此时已经醒来。倘若他一生一世不出寿王府,是否便会永不做那噩梦。
书中文人出世,豪侠退隐,每日饮酒赏花、赋诗,又有红袖添香,美人相伴,胜似神仙。
寿王府在天下之心的御天城,躲在明玉楼中既不算退,也无法隐身。
宇文青萝的神族药丸比仙露丸还厉害,十日之内,与长生四隐交手受的伤已经痊愈。只是积在赵定方心中的阴云却并未消散:长生会穷追不舍本是意料中事,令赵定方意想不到的是,云笈天师居然以离魂夺舍术操控明觉对自己出手。看来赤霄山上的纠葛不止是楚灵舟和上官雨时的长生会,还加上了神秘莫测的云笈天师。
赵定方看了一眼宗小檀,心中道:在她眼中,御仙山路上的刀光剑影是噩梦,早已从梦中醒来。于我而言,此刻才是梦,终究会醒的。
宗小檀用手指在赵定方手臂轻轻戳了一下道:“好不好?”
“好”赵定方道:“暗暗淡淡紫,融融恰恰黄。”
这是李商隐做的菊花诗,是首五言律诗:
暗暗淡淡紫,
融融恰恰黄。
陶令篱边色,
罗含宅里香。
几时禁重露,
实是怯残阳。
愿泛金鹦鹉,
升君白玉堂。
只是陶渊明与罗含这两位贤才并非此世所有,“陶令篱边色,罗含宅里香”这两句典故不能用,没了这两句,最后两句也失了依托。赵定方所幸将这四句都删去,接着道:“几时禁重露,实是怯残阳。”
宗小檀道:“是菊花!”
赵定方点头,宗小檀又道:“我很喜欢开头两句,可是,这诗好像缺了些东西。哎呀,不管了先写上。”
宗小檀运笔极快,以行草将四句诗落在宣纸上,口中道:“百花诗虽不要一百首,一首还是太少了,再做三首来听听。”
赵定方道:“末将是武人,胡诌四句已是勉为其难,哪里还有更多?”
宗小檀道:“诗酒酬唱乃士人交友之道,无诗无酒,无朋无友。”
赵定方道:“戚国尚武,诗歌不是伶人之技么?士人中多君子,如何会以伶人之技交友?”
“人人以为玉尘街的女子下贱,可我却未见良家女子有几个能值风尘女子的价钱,其中技艺高绝者,往往为贵人座上宾,既不下,也不贱。世间的事,谁说得清呢”宗小檀正色道:“你不知道吧,光是那句‘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便有好些人想与你结识。”
赵定方若有所思,道“那我便再做三首。”
他说再做三首,便是再借三首。
三首诗都是李商隐所做。
以赵定方在另一个世界的经验,李商隐的诗词句华美,颇投后世女子所好;其诗寓意隐晦,解释的余地颇大,正好胡编乱造。
赵定方道:“定定住天涯,依依向物华。寒梅最堪恨,常作去年花”。
宗小檀写罢皱眉道:“你心里有怨气么,又是‘最堪恨’,又是‘去年花’。”
“为了押运而已。诗做得急了些,照顾不了许多”赵定方笑道:“下一首少些怨气如何?”
宗小檀眨眨眼道:“下一首是什么花?”
“莲花”赵定方道:“世间花叶不相伦,花入金盆叶作尘。唯有绿荷红菡萏,卷舒开合任天真。”
窗前一张条几上摆了一只修长的白色瓷瓶,瓶中插着一支粉色花朵,花茎之上的叶片都被剪去,只留一根光滑的茎和顶端的鲜花。
宗小檀瞥了那花瓶一眼,道:“这首稍稍好一些。”
赵定方看着宗小檀笔走龙蛇,莫名心痛。
“公主是花,生于金盆,长于金盆,一枝独秀,高高在上,不会知道叶子的无奈与苦楚”赵定方道:“这首诗,比上一首的怨气还要大。”
宗小檀用笔杆在赵定方手臂上戳了一下道:“那你做首怨气小些的来听听,不然我把这些诗拿给父王看,他还以为你欺负我。”
“榴枝婀娜榴实繁,榴膜轻明榴子鲜。可羡瑶池碧桃树,碧桃红颊一千年”赵定方道:“公主如瑶池碧桃,公主之美乃千年之美,末将之好,乃一时之好。一时与千年,如滴水与高山,不可相提并论。以后,末将只管侍卫,不管作诗。”
宗小檀愣了一下,笑道:“不做便不做,只是你一个大男人把自己比做石榴,不觉得有失男子气概么?”
“我来之处,许多不得志的文人作诗,还喜欢将自己比作佳人美女,希望得到权臣与君王的垂青。后世之人大都将这些人视为诗家高才,并不觉得有失男子气概”赵定方走到窗前,将那朵花从瓷瓶中拿出来,放在鼻下闻了闻,道:“你说,若这鲜花是个人,被他人截取四肢,囚在一个瓷瓶中,会作何感想?一个男人,若是已经到了以美女自比以讨他人欢心,也便做不成真男人了。因为,‘为人莫作女儿身,百般苦乐由他人’,正如这朵鲜花,空有美貌,只会成为玩物。”
“我本以为男子建功立业当在沙场之上,如今却在公主的闺房之中吟诗作乐”赵定方将那朵花放回瓷瓶,笑道:“有些寂寞。”
“寿王府中的花木,比御苑中的还多。我生于此地十九年,单是赏花,也不觉得寂寞。你若是觉得看花寂寞,还有我啊”宗小檀道:“沙场又不是你的家。我本以为男人沙场鏖战是为保家卫国,看来我错了。有些男人,是把沙场当成自己家的。赵定方,你也是这种人吧。”
赵定方欲言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