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日初升。
修戎城,靖远侯府。
姬冲一身戎装站在一株花树前,树枝遒劲如龙,有枝无叶,青色树枝上开着一朵碗口大的粉色花朵,花瓣层叠,似梅非梅,香气清淡,若有若无。
姬仲堂一身布衣,站在姬冲身后道:“叔父自入这侯府,这身甲胄便未离身,难道叔父十年之前便料到我姬氏有此一劫,枕戈待旦到今日么?”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姬冲道:“多少忠臣良将以为自己良弓,用后亦可束之高阁,直到被抛入油锅之时,才知自己不过是条狗。是弓是狗,本不是弓和狗能定的。我穿这身甲胄,不光是想让皇帝知道我姬氏为戍守边塞鞠躬尽瘁,还想让姬氏子孙明白:你穿了甲胄,刺向你的刀剑便会更加锋利。你脱下它,刺向你的刀剑并不会因此变钝,因此,你只能一直穿着它。”
姬仲堂面色凝重,不再言语。
“三日之前,太后入御仙山礼佛的卫队遇到了刺客”姬冲道:“刺客便是侍卫的神武将军,带头的,叫叶忠良。太后身穿铠甲,隐在神武将军之中。叶忠良等二十人击碎三辆马车,皆无功。刺客苦战之时,太后命队首和队尾的数百神武将军放箭,将刺客连同数百神武将军、宫女一同射死。”
“叶忠良?”姬仲堂道:“从未听说过此人,公仇还是私怨?”
“此人既有御土之能,又有济世之心”姬冲道:“既有公仇,亦有私怨。”
“我父亲被皇帝投入大理寺天牢已有一年,三法司为皇帝罗织我姬氏的罪名恐怕已经足够夷九族了”姬仲堂道:“宗氏无道,连贴身侍卫的神武将军都挺身行刺,天下忠义之士人人得而诛之。讨逆卫经叔父十年经营,十万铁甲如臂使指。宗氏与天下离心离德,叔父登高一呼……”
“忠义之士?”姬冲冷笑道:“戚国的忠义之士当保宗氏江山万世不易。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这才是忠义之道。若宗氏要灭姬氏一族,姬氏当跪谢天恩。姬氏举起反旗之日,便是不忠不义之时,到时候人人得而诛之的不是宗氏,而是姬氏。”
“师出,必有名”姬仲堂道:“天子可以伐不忠,忠臣亦可伐无道。我姬氏忠于戚国社稷,而非宗延德一人,天子无道,忠臣当挺身而出,改弦更张。”
姬冲转身道:“依你看……”
姬仲堂道:“先发制人。”
“宗延德能安坐在御天城中,依仗的是羽林五卫。三十万羽林天军是宗氏王座基石,想把他从王座上拉下来,便要打碎这个基石”姬冲道:“讨逆卫若是先发制人,第一个接仗的是李沉风的十七万人马,接下来便是小穆王宗若松的十五万人马。纵使天佑我姬氏,在天府原上击败这三十二万霖骑军,后面是以逸待劳的三十万羽林天军。在你看来,胜算如何?”
姬仲堂道:“张道成答应了,姬氏若是举义,他的骑兵会出黄泉林牵制李沉风。张氏有堕落神族相助,李沉风纵然武勇,顶多两败俱伤。霖骑五卫本是震慑李沉风和赢传的,宗若松有勇无谋,不足为虑。”
“两败俱伤”姬冲道:“张道成何尝不想让我们姬氏与宗氏两败俱伤,到时中原混战,他张氏便可坐收渔利。”
“张氏送了三千套寒铁铠甲”姬仲堂道:“赤象举国只有三千套寒铁铠甲。”
“没有稥饵,如何钓到大鱼?”姬冲道:“这三千套铠甲是钓我姬氏的稥饵,而我姬氏,是张氏钓戚国的饵。”
姬仲堂呆立当场,面露忧色道:“难道是天亡我姬氏不成?”
“我姬氏有十万铁甲”姬冲笑道:“纵然天要亡忘我姬氏,我也要让苍天流血。”
姬冲虽不善刀剑之术,姬仲堂却向来钦佩这个温文尔雅的叔父。他听姬冲如此说,转忧为喜道:“叔父如此说,定然有万全之策。”
“十万博百万,没有一条计策是万全的”姬冲笑道:“不过,幸好这百万雄兵也不是铁板一块。戚国的八镇兵马是一块石头,若是太平无事,长此以往,定然会化成一盘散沙,一拍即散。可若是有火烧捶打,便会炼成精钢,无坚不催。我们要做拍散这盘沙子的手,而不是锻打它的锤子。”
姬冲仰头望着西南道:“出师,必有利。此乃亘古不变之理,讨逆卫若举旗反叛,李沉风和宗若松不得不出兵围剿,这把火是我们烧的,李沉风和宗若松便会与宗延德站在一处。若是我们按兵不动,宗延德命这二人出兵征讨,放火的便是宗延德,我要让他引火烧身。到时李沉风不会出尽全力,宗若松”
姬仲堂道:“宗延德老奸巨猾,他会放这把火么?”
“他将我的兄长投入天牢,我囤积了一百万担军粮”姬冲道:“我们都放了一根火把在对方手里,如今便看谁的手先松开了。”
姬仲堂道“若是宗延德只是以谋反之罪杀了我父亲,再命文官编造个罪名来削您的兵权……”
“文臣……文臣会推着宗延德将手中的火把扔出去的。”姬冲道:“戚国文官与商贾皆为一体,能从中分一杯羹的,只有赢氏,李氏和刘氏对此恨之入骨。我不会伐无道,却可以清君侧!此旗一举,武将定然会群起响应。到时群雄并起,我姬氏以修戎为根基,可图梧州一州之地。”
“叔父高明!”姬仲堂道:“侄儿以为宗氏藩王虽然孱弱,有一人却与众不同,叔父不可不查。”
姬冲道:“宗延昭。”
“不错”姬仲堂道:“侄儿到霖骑一卫时,曾与一个身怀斩铁之术的少年交手。斩铁之术是被宗延德打入另册的邪术,宗延昭不但能容他,对他还颇为赏识。霖骑一卫之中奇人异士多如牛毛,若是宗延昭与宗若松易地而处,后果不堪设想。”
“时无英雄,竖子成名”姬冲道:“且不说三圣开国时,便是仁宗朝,将星云集,宗延昭纵然有些才华,也不会如今日这般鹤立鸡群。宗延昭文武双全,是难得的帅才。不过他自视甚高,与那班同样自视甚高的文臣难以相容,大行皇帝让他去戍边不是没有道理。在我的计划之中,第一个应和清君侧的藩王,便是宗延昭!”
……
御仙山,无碍峰下。
一个黑色的窈窕身影缓步走在山路上,后面跟着一个步履蹒跚的少年。
少年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停下脚步道:“青萝姑娘,你那药丸还有多少?这喷嚏把身上的伤口都撕开了,疼得很。”
宇文青萝道:“那药里有无忧果,吃多了会变成白痴的。”
“我有神功护体,百毒不侵的”赵定方道:“你再给我两粒,我便能挨到灵犀别院。”
“神功护体还被人打成重伤?”宇文青萝道:“药丸一粒也不会给你,你脑子清楚的时候对我才有用。我想费了好大功夫,救回一个白痴。你若是走不动,我把你的马牵过来。”
赵定方道:“它不是马,你牵不动…….”
赵定方说道一般,猛然醒悟:黄泉林中,宇文青萝乘的那条虬龙比焚天还要大上许多。
“我知道,那是条炎龙”宇文青萝道:“它既然肯跟你便失了野性,好调理。”
“它不是坐骑”赵定方道:“是我的朋友,它不来,我不强求。”
“我见多了把别人当畜生的人”宇文青萝道:“把畜生当朋友的,倒是头一次见。”
赵定方道:“你若怕我死掉不能帮你做事,不妨将你那条虬龙唤出来驮我。它是你的畜生,不是我的朋友。”
宇文青萝脸色一寒道:“你若再提我是神族之事,我便令你求生不的,求死不能。”
赵定方道:“你知道何事能令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么?”
宇文青萝道:“我会绑了你那位如花似玉的公主,送到神族的仙城之中当奴隶。让你每日看她饱受欺凌,束手无策。”
“真想不到你年纪轻轻却如此歹毒”赵定方惊讶道:“唔……我错了,你是神族,不过是外面披了一张少女的画皮,里面藏着一只千年不死的老……”
一柄寒光闪闪的长剑横在赵定方脖子上。
那双明媚的双眼变得森寒如冰:“你说谁老?”
“想不到神族也在意这个”赵定方道:“是我少不经事,口不择言,冒犯了豆蔻年华的青萝姑娘。求姑娘大发慈悲,放过我和我那如花似玉的公主。”
“你这么意她……”宇文青萝歪着头道:“以后我便拿她威胁你好了。”
赵定方道:“一言为定!”
“明玉公主对你一片痴心,你居然这般对她”宇文青萝收了长剑,道:“她真是瞎了眼。”
赵定方杵着甘泉剑站在原地,宇文青萝向前走了几步,见赵定方并未跟上,停步回头。
阳光铺天盖地而来,赵定方眯缝着眼睛,似乎看到宇文青萝侧脸上一抹若有似无的微笑。
赵定方呵呵傻笑起来,肩头和胸口又是一阵剧痛,傻笑顿时变成呲牙咧嘴。
……
御天城,紫衣巷,一个粉衣女子骑着枣红骏马在街上飞驰。
街上空无一人,马蹄声在街道两侧高耸的院墙之间回荡。
粉衣女子本是伏在马背上,骏马驰过寿王府时,女子忽然挺直腰身,腹部急速隆起,面露销魂之色。
寿王正在明玉楼前那块阴阳天青石上写字,一首《春风歇》已经写到最后一个字。
狼毫停在宣纸上,寿王正在思考如何落下“谢”字那一点,街上传来啪的一声巨响。
寿王手一抖,墨汁滴下,打在宣纸上,犹如黑色鲜血。
紫衣巷口,一匹红色骏马驰过,马背上鲜血四流。
寿王府外落着一片粉色长裙,街心一块巨大的血迹,仿似如椽巨笔上落下了一滴红色墨汁。
玉尘街,弄玉楼。
锦衣公子脸色苍白,踉跄走出大堂。颇有风韵的老鸨和一个艳丽的少女在两侧搀扶。
“杨公子啊”老鸨娇笑道:“您施了什么秘法,把我女儿迷得如此神魂颠倒,打她进了我弄玉楼的门,从没听她笑那么开心过,敢情杨公子能舌灿莲花……”
锦衣公子晃了晃脑袋,扭头对着老鸨张开嘴巴。
一只红色花苞自锦衣公子口中探出,猛然打开,变成脸盆大的一朵莲花,花瓣上口水四流,每一个花瓣上都生了至少五十颗锋利的白牙。
血色莲花如打翻的脸盆,倒扣在老鸨的脸上。
……
赵定方扭头看了一眼无碍峰,峰峦直入半空。
此时无碍峰顶的大湖,光洁如镜,仿佛一只碧色巨眼,永不瞑目,不看世间种种污浊,只见朗朗青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