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昏沉,星月无光。
巨大的树丛犹如一个黑沉沉的屋顶,无数枝条从树冠上垂下,与裸露在地面上的根须相连,分不清是树枝还是树根。
那些纤细的枝条上结着火红的果实,在黑暗中发着明亮的光,如一盏盏艳红的烛火,绽放在庆典之夜的空中。
树丛中燃着一大堆篝火,火堆四周围坐着十四个人。一个皮质酒囊在众人手中传递,接过酒囊之人仰头喝上一口,再将酒囊递给下一个人。
悠扬的竖琴声响起,一个苍凉的声音轻声吟道:
阳光是他的羽毛,
他自沧溟中飞来。
他是古神的眼睛,
所见之处即是光明。
黑暗是我的鳞片,
我自沧溟中游来。
我是古神的深心,
所念之事即是天理。
我是他的父亲和儿子
朋友和死敌
我们在天空与大地、过去与未来厮杀
永无止息
龙雨相少言寡语,枭骑营的六个斥候几乎都忘了他的声音。此时在悠扬的竖琴声中,将这首古老的龙族歌谣缓缓吟诵,仿佛天外之音。这声音如一支笔,巨木的树冠是一块巨大的画布,树下的众人仰头时,便会看见金翅与巨龙厮杀的图画。
在南方龙族的传说中,金翅明王与龙族是古神的两个化身,金翅明王是古神的头脑,龙族是古神的心思。金翅明王居住在大陆之北的巅峰,寒武山顶;巨龙居于大陆之南的深渊,泥犁谷底。金翅明王与巨龙互为食物。
一个巨大的酒囊传到龙雨相手中,竖琴和吟唱声戛然而止。
龙雨相一手拿着一个小巧的竖琴,一手接过酒囊,喝了一口,将酒囊递给杨雪亭,又拨弄竖琴,开口却是众人皆听不懂的语言。
酒囊里盛着陈百通从赤象国带来的香醇烈酒。
吕申图满脸通红,不知是酒气上升,还是被篝火映红。他的眼睛一直盯在对面那个金发女子的身上。
金发女子坐在杨雪亭与陈百通中间,三人相谈甚欢。
杨雪亭手上拿着纸笔,不是写写画画。
吕申图接过酒囊直接递给身边的赵定方。
赵定方仰头喝了一大口,将酒囊传给萧典,道:“好酒!”
萧典接过酒囊,喝了一小口,递给万氏三雄中的一位。
“赵兄海量”萧典道:“可惜师父带的酒所剩不多,不能让赵兄尽兴。”
“我只是贪杯,却无海量”赵定方道:“萧兄何出此言?”
萧典笑道:“这酒名为赤阳,是赤象最烈的酒。寻常人喝上三两半斤,便会大醉三日。你看这位吕公子,只是闻了闻,便上头了。我师父酒量不错,每日最多喝一斤。赵兄已经喝了三口,每一口都有三四两,此时面不改色,必定海量。”
“酒逢知己千杯少”赵定方笑道:“我虽好酒,没有知己便没有酒兴。话不投机,再好的酒,我也懒得去抿上一口。”
“赵兄也是性情中人。只是,我有一件事想不通”萧典道:“赵兄如此好酒,与几位朋友长途跋涉,岂能无酒?”
赵定方道:“我若出门行一日,要带三斤烈酒;我若出门行三日,要带上十斤烈酒;我若出门十日,便会一滴酒都不带。”
萧典道:“此话怎讲?”
赵定方道:“此行路途遥远,黄泉林中一间酒坊也没有,我若想日日过足酒瘾岂非要带上百八十斤酒?”
萧典道:“赵兄如此爱酒之人,居然能忍住滴酒不沾,真是可敬可怕。”
赵定方笑道:“我以为你要说我可敬可佩,我只是忍了几日不喝酒而已,何来可怕?”
“家师亦是嗜酒如命之人,即便深入黄泉林中酒囊也不离身”萧典道:“忍痛割爱,非常人所能,若非大忠大勇,便是大奸大恶。大忠大勇固然可敬,大奸大恶岂不可怕。”
“我却以为尊师带酒是艺高人胆大。黄泉林中多荆棘险阻,寻常时饮酒误事,此时饮酒便有丧命之虞。我不喝酒,不过学壁虎断尾,忍痛求生”赵定方话锋一转道:“实不相瞒,我与朱公子一样,是个喜欢听故事的人。这一路上虽无口福,每日聆听朱公子讲述天下逸事,总算有耳福。我本是戚国人,只因触怒戚国权贵,不得以流落南方做游侠。戚国八州十二城和南方诸邦的故事我都有耳闻,唯独赤象,因我从未涉足,不知那里有什么故事。”
“赵兄想听故事,我便给赵兄讲一讲这赤阳酒的来历”萧典道:“当年张氏率军北上在赤象原上立国,军中能人众多,士、农、工、商,人才济济,唯独少了知晓青锋雕月酿造之法的酿酒师。”
赵定方道:“难道这赤阳酒是张氏命人仿造的青锋雕月?”
“不”萧典道:“赤阳酒用的是青锋雕月的配方和酿造方法,只因赤象与戚国水质不同,故而味道有别。”
“赤象与戚国是仇雠敌战之国”赵定方道:“得到青锋雕月的配方和酿造方法恐怕不易吧。”
“很容易”萧典道:“赤象立国不久便挥军南下,兵锋所向,望风披靡。张氏的兵马渡过长流河,一直打到琴城才满载而归。此战之后,戚国皇帝深恐张氏卷土重来,在铁肩山南麓建修戎城和神臂、悬刀、望山三关,在修戎城内屯十余万兵马以拒张氏。”
“世人皆谓此战之后方有三关一城”萧典道:“其实,应该说:此战之后,世间方有赤阳酒。”
“君王为喝一口酒,便要流血漂杵”赵定方道:“怪不得赤阳酒如此浓烈,原来是这酒中有人血。”
萧典笑道:“赵兄豪饮人血之酒,不觉腥膻,反而甘之如饴,岂不可怕。”
“世上有嗜血的君王,便有流血的百姓;有可怕之人,亦有可怜之人”赵定方笑道:“若是要萧兄选一种,萧兄是想嗜血,还是流血?”
萧典愣了一下道:“难道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么?”
“有”赵定方道:“只是人生苦短,怕是没人能活到找出两全其美的办法那一天。”
“若为君王建功,必让百姓流血”萧典偏头看着坐在对面的金发女子,喃喃道:“人生苦短,两全其美何其难啊”。
萧典的目光越过火焰,落在那头金色发丝上,瞳仁都变成金色。他目光如火,那女子却是浑然不觉,在陈百通和杨雪亭之间左顾右盼,始终未向萧典的方向看过一眼。
“赵兄,我觉得你的话未免武断“萧典从金发女子身上收回目光,眼中金色与炽热都尚未消退,道:“报效君王,建功立业,并非一定要杀伐流血。天下如此之大,寒武山北,龙泽湖畔都有大片沃土,可以垦成良田,让百姓在这些土地上安居乐业难道不是大功一件?为何非要从他人口中夺食才算功绩呢?”
“天下如此之大”赵定方喃喃重复萧典的话,忽然想到,他对所来之处的记忆已经恍然如梦了。
在那个地方,已知大陆比这里还要广袤,资源比这里还要丰富,人间依然没有根除剥削与压迫,人们也依然没有停止杀戮与攻伐。
天地何小,一心何大。
“天下如此之大”赵定方的话如冰冷汹涌的流水,将萧典眼中的火焰冲得无影无踪:“却大不过一个人的欲望,欲望弥天之人如此之多,只有一个天下,怎么能够呢?”
“赵兄说酒逢知己千杯少”萧典道:“我与赵兄同饮一壶酒,当算知己。但愿来日相遇,是在酒肆,而不是沙场。”
“美酒与知己皆难觅,人间却处处是沙场”赵定方叹道:“仇敌未必不能同床共枕,知己也未必就不会拔刀相见。”
“我听闻北方的剑客到了南方做游侠,依然不忘用剑之道,养浩然正气,心怀慈悲,以拯救天下为己任”萧典闻言面露痛苦之色,沉吟片刻道:“赵兄,看你面容是戚国人。你的佩剑我看着眼熟,是赤霄山的法剑。赤霄是剑道之宗,我看你的年级兴许比我还要小上两岁,既修天地大道,心思怎地如此狠绝?”
“赤象、戚国、双月诸邦,萧兄可曾见过那一个的君王得国时手中没有剑,剑上没有鲜血?天地不仁,人命如草,此乃常道”赵定方道:“只是世人为媚骨的文人蛊惑,掩耳盗铃罢了。并非是我狠绝,而是萧兄对世道视而不见。萧兄,我虽言语凶恶,却并非有恶意,正如劝人捍卫正道者,其人未必真是正道。”
萧典张了张嘴,终于没有说话。
一阵夜风吹过,火光摇动,一道火蛇从火堆中伸出来直扑万氏三雄。
万氏三雄始终滴酒未沾,只是看着众人喝得酒酣耳热。三人虽然警醒,却未料到此时火焰暴涨,躲闪不及,万二的衣衫上崩了几个火星。
那几点火星一沾棉布衣衫便如落在干柴堆上,登时烈火熊熊。
万二急急将衣衫扯下,露出一身碧色铠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