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定方忖道:如此说来,慕容光庭以铁头木身幸存,此时没有一千岁也有八百岁。只是此人人生前三四十年武功术法登峰造极,又身为神宵宗主,定是意气风发不可一世,而人生的后来几百年均是一无所有非人非鬼,命运如此作弄一个人,真是太过残酷了。
“天意弄人”赵定方感叹道:“师祖创恕剑心法,流芳百世,谁又知道英名流传之人,却是死无葬身之地。”
“师祖恐怕还不知道吧”赵定方道:“前任神宵宗主慕容哲亦是死于云笈天师之手。”
赵定方将夜探藏锋阁之事略去,只讲昊天台对战四个青衣人时所见藏锋阁与居云塔之间的雷剑之战。
“慕容宗主剑术通神,不为天妒,却为人所害,世道沦落至此,让人心寒”赵定方道:“是以晚辈初见师祖时,亦难免以恶意揣度,还请师祖见谅。”
“听你之言,赤霄山已是妖鬼盘踞之所”慕容光庭道:“你若非如此谨慎,恐怕也没命过来见我。”
“晚辈本以为云笈天师术法通天,必定早已断绝世俗之念,是德高望重超然出世之人,既然已经避居赤霄山传道法于世,他应该已无争锋之心才对”赵定方由衷感叹道:“想不到一个活了快两千岁的人,却容不得他人活过百岁,此等器量,当真令人瞧不起。”
“呵呵,云笈避居赤霄山并非不想争锋,是不能也”慕容光庭道:“御仙山火宗势大,天才辈出,这些人不求一命长生,只在火术上勇猛精进,火术修为甚至可与三圣中的炎皇比肩。御仙山背后又有宗氏支持,云笈天师自与炎皇、毗陀罗天决裂之后,功力大不如前,面对御仙山与御天城的联盟,独立难支,只得在赤霄山中传法旨为号。”
“你还说错了一件事”慕容光庭道:“云笈天师这个名字虽然传了一千八百多年,但云笈天师却早非当年那个驱逐神族于长流之北的人族圣贤了。他只是个不停轮回的百岁怪物!”
赵定方道:“师祖是说,云笈天师虽然号称长生,实际只有百岁?难道在居云塔中住了一千多年的,竟然不是同一个人?”
慕容光庭道:“你可知寄灵之术?”
赵定方略加思索道:“《神霄志异》载此术乃神族所创,可拘生灵之魂寄入万物之中。人族正是天神一族拘万兽之灵寄入泥土之中,故而人性百态,却难离兽性。”
“难道”赵定方道:“这是真的?”
慕容光庭道:“人族是否是泥土所做,我没有把握。不过寄灵术却是千真万确。云笈天师每一次转世,都是将自己的魂魄寄入他人躯壳中而已,如鸠占鹊巢,歹毒至极。”
“那…..”赵定方道:“躯壳中原本的魂魄…..”
“寄灵术分移魂、夺舍、魂杀、混元四重”慕容光庭道:“旧体衰朽之时,云笈天师便移魂出窍,进入新的躯壳,将躯壳中原本的魂魄杀死,再与躯壳浑然一体。躯壳不比寻常鼎器,魂杀之术虽然可以杀死魂魄却未必能将魂魄祛除干净。云笈天师的魂魄与他人残魂混元,如今的云笈天师与寄灵之前的云笈天师恐怕早已判若两人。”
赵定方打了个寒战道:“如此说来,云笈天师轮回这么多年,因此魂飞魄散的倒霉蛋岂非有百余个。云笈手段歹毒,倒是与毗陀罗天不相上下。”
“只是毗陀罗天为万人唾骂”慕容光庭道:“而云笈天师却为万人朝拜,真是可笑。可叹天下人有眼无珠,竟拜妖人为师。”
火光在慕容光庭脸上的伤痕里跳跃,似乎一个手持利刃的魔神,张牙舞爪正要杀过来。
赵定方忽然问道:“师祖传我绝世剑法,可是要我剑成之时斩此妖人?”
“恕剑心法与须弥剑心法堪称人间绝顶”慕容光庭道:“而云笈之术,非人间所有。你人间之剑,去斩杀天上之人,岂非自寻死路。”
“我传你须弥剑心法并非让你去送死”慕容光庭道:“是想你替我活下去。”
“我痴迷术法,视术法为性命”慕容光庭言语萧索,赵定方居然在那颗铸铁头颅中听到了草木凋零之气。
“尊卑名分,我皆不屑一顾”慕容光庭道:“惟愿一身术法传诸天下,薪火相传,万世不绝。到时,人人皆是云笈天师,人人皆可长生不老,我亦长生不老。”
赵定方闻言双膝跪地,虔诚道:“师祖虽无圣贤之名,境界却在圣贤之上,请受晚辈一拜。”
慕容光庭坦然受之,道:“我受你一拜,与圣贤无关。你身上的恕剑心法原本是我所创,如今又传你须弥剑心法,你我已有师徒之谊,这一拜是师徒之礼,我受之无愧。”
“须弥剑心法以定制动,以不变应万变”慕容光庭将赵定方扶起道:“裴翦这家伙心性疏懒,连个剑谱也不留,适才我传你的口诀讲的是须弥剑意,用的却是恕剑心法口诀所用体例,只能应付一时,真正的须弥剑堂奥,非实战不能领悟,你须在十日之内将这套心法领悟透彻,否则这套心法便要失传了。”
赵定方惊诧道;“师父,您的意思是……”
“为师窥得古神之境时即得长生之印,此印有草木之性,纵有雷击火焚,风吹雨打,春风来时,依旧可以欣欣向荣。此印本可助我长生不死,可惜刚得此印便为云笈雷剑所毁,这幅残躯强撑了这许多年,很快要化作尘泥啦”慕容光庭道:“我与小玉于千年之前相识,一见钟情,相爱不过瞬间的事,而相守却也只有不到十天的时间。与这千年的分别比起来,简直不及一瞬。”
“千年之隔,简直犹如生死之别”赵定方心知慕容光庭口中的小玉定然是玉尘夫人,遂道:“这千年之中,难道师父与夫人一次面都未曾见么?”
“我与她在锦官城的玉尘楼中相识”慕容光庭道:“当时我还不是神宵宗主,只是个游侠天下的少年。我虽与她一见钟情,心中却放不下对术法的执迷,只在玉尘楼盘桓了十日,便毅然让了赤霄山,想不到一别竟成永诀。”
“我苏醒之后一心复仇,又返回赤霄山。谁知到了山下才发现,云笈天师在山上下了极强的禁制,奈何我身体残碎,功力尽失,连入山的禁制都打不开,更遑论找云笈复仇。我这幅模样,人族定然视我为鬼怪,既然是鬼,便该赴黄泉”慕容光庭道:“我一路北上,跨过长流河和西箭极原,进入黄泉森林之中。黄泉林为神族所种,高可参天,乃是长生之木,我本以为在此林中身上的长生印与神木呼应,必有朽木回春之能,便在黄泉林中冥想、沉睡。谁知这一睡,便有数百年之久。带我醒来,残躯如旧,长生印并未恢复,反倒是将军印更加巩固,这幅残躯可以刀枪不入。不过,仅凭一个将军印远非云笈对手,这数百年的光阴便被白白浪费了。”
“当我心灰意懒之时忽见一头莽虎在嗅一朵淡粉色的小花”慕容光庭道:“那是忘忧果的花朵,生在黄泉之树的四周,花瓣细小,花色黯淡,犹如一个未曾长开的丑姑娘,但那头莽虎嗅得十分专注,竟似对那朵丑花有无限温情。”
“那莽虎看到我,并未吼叫扑击,而是缓步消失在林间”慕容光庭顿了一下,那如钢铁般铿锵的嗓音忽然透出一抹温柔道:“在与莽虎对视的一刻,我在那双吊睛之中看到一个女人的脸,虽然历经千年,我却仍然记得那个名字、那张笑靥,如九霄之玉散落红尘。”
“她是神女,数百年的光阴对她来说不过人族数年时光。即便如此,我也不敢断定她是否记得我”慕容光庭道:“我在这个名字的牵引之下,走出黄泉森林,在箭极原上遇到了秋猎的昭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