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陵先生转过身来,缓缓将黑袍上的风帽揭开。
赵定方自以为见过克伽龙王与摩柯迦罗之后,无论见到何等面目都能见怪不怪,当他看清松陵先生的真面目时,胸口仍是如遭锤击。
松陵先生的整个头颅漆黑坚硬,头顶乌黑发亮,没有一根头发,脸上五官依稀可辨,却是一动不动,没有一丝活气。
赵定方细看之下,大吃一惊:那头颅并非带了铁质面具,根本就是一块黑铁,眉、眼、口、鼻,都似是利刃在铁块上刻画而成,看上去栩栩如生,却是死的。
这颗铁铸的头颅之上沟壑纵横,似是有人拿着一把锋利的钢凿,自头顶凿下,将那本来栩栩如生的五官凿得面目全非。
松陵先生的脖颈却是青黑相间,一半是黑铁,另一半看上去不似血肉,竟似半枯的树干。
“我这幅面孔比之克伽龙王如何?”
松陵先生的喉结、嘴唇依旧不动如铁,声音却分明是自他口中发出。
“克伽龙王不过是一条大蛇”赵定方如实道:“先生面目,的确触目惊心。”
松陵先生将那双不会转动的眼珠对着赵定方道:“你可知是何人令我落得今日下场?”
赵定方只觉一股寒意自那双黑铁的眼珠中发出,如两道利箭,直射入自己的心底。
松陵先生一字一顿道:“云、笈、天、师!”
赵定方心念飞转,犹疑道:“莫非先生破了百年之限,成为天师之外第二个寿命过百之人?”
“不错!长生不死乃云笈天师独得之秘。天纵奇才如炎皇,未有百年之寿;毗陀罗天生死不明,世人口中的毗陀罗天古怪近妖,即便存活于世,亦非人类。可以长生的人族,只有云笈天师一个。唯云笈天师方可长生”松陵先生道:“唯长生者,方可为云笈天师。”
“赤霄山弟子是人中剑仙,云笈天师便是万仙之王”松陵先生的语声毫无起伏,赵定方却听出了一丝嘲讽:“天无二日,国无二主,天下岂能有两个云笈天师。”
原来非但皇权不可窥伺,长生之道更加不可觊觎。
赵定方看着那颗铸铁的头颅,喃喃道:“当日之战必定惊天动地!”
松陵先生道:“当日暴雨嫣红,如天泪血,阴风怒号,如鬼夜哭。”
赵定方叹道:“天地生此异象,大概是为豪杰难以共存于世,心存悲悯吧。”
“呵呵哈哈”松陵先生笑声阴寒道:“天地若有心,为何以众生相杀为乐?那日天生异象,不过是因为我术法初成,窥得天机。”
“天地若真有心”松陵先生道:“恐怕是对我心怀惊惧吧。”
松陵先生忽然在大帐中来回踱步,显是想起当日激战,忍不住心潮起伏。
古人曰:心所有想,纵强忍之,必发于手足。以松陵先生的修为,居然也难以压抑心中情感,可见当日情形何等离奇。
松陵先生踱了数步才停下来,用那副铁汁浇筑的喉舌,讲出那段鬼泣神惊之战的始末。
古神所以创天地万物之后,留下金、木、水、火、土与风、雷七绝神技于世。天神与古神最近,精通火术之外种种神通,灵神次之,精通金木水土之术;神仆最下,善于驯服万兽,却难驾驭种种神通。
人族以火术崛起,又得风雷二法,得与神族抗衡。
人族与神族皆以为七绝同修者,能入古神之境,百害不伤,万世不死,与日月同辉、天地同寿。奈何神族受先天所限,难以御火,无法窥得古神之境的奥秘。人族为神族复制古神所造,身具古神之性,可以七绝同修。不过人族污泥之身,古神之性被污浊蒙蔽,一生一世也难以涤清,七绝同修,难于登天。况且神族统治天下时,严禁人族修炼火术之外的术法,无人修得七绝。
待神族败北,人族统治天下,七绝同修成为可能。不过,云笈天师却以为,种种术法绝技皆是乃摒弃人性之术,修为越高,越与神族近似,心性也会愈发冷酷,最终会变为似神非神,似人非人的魔物。
炎皇与毗陀罗天因与云笈天师意见相左而遭驱逐,自此人族之中已无赞同七绝同修之辈。人族立国百年之后,戚国境内神族绝迹,七绝同修便成传说了。
云笈天师为监视戚国境内七绝同修之人,以天策碑和天策牌相呼应,布下万里铁围之阵,一旦有人窥得灵神之境,一身修得三种以上秘术,便会遭裁天之剑诛灭。
然而,人族体内的古神之性如一个沉睡的巨人,睡得再久,终究有觉醒的一天。
松陵先生便是古神之性觉醒之人。
松陵先生痴迷术法,以为天道存于其中,精研不倦。悟出恕剑心法之后,修习神通术法事半功倍,终于在三十九岁这年冲破玄关,一日悟得七绝,窥得古神之境。
松陵先生身在赤霄山,心知一旦窥得古神之境定会被云笈天师发现,研习七绝之时便躲到一个隐秘的所在。这个隐秘的所在,便是炎皇所建的征天塔。征天塔名为定云针,虽为铁质,却与天策碑、天策牌背道而驰,是炎皇专为遮掩云笈天师耳目所造,是一枚钉入云笈天师心中的铁针。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七绝修成之时,天象大乱,寻常之人也知山中有异变发生。
云笈天师发觉征天塔中的异状,以裁天之剑轰击征天塔,将纯铁铸就的塔顶击得四分五裂。
松陵先生当时已习得七绝印中的将军印,当即以此印对抗裁天之剑。彼时云笈天师的躯壳正值壮年,风雷之法两臻巅峰,刚窥得古神之境的松陵先生不敌云笈天师一剑天雷,满身术法皆被化去,性命虽勉强保住,却已失去人形。
松陵先生讲到此处,赵定方回想克伽龙王之变当日藏锋阁与居云塔之间的较量,不由心中雪亮。
暗地里修习神族秘术的慕容哲也窥得了古神之境!
“窥得古神之境居然不敌云笈天师的裁天之剑”赵定方道:“云笈天师术法之强,当真神鬼无用,简直可与古神比肩。”
“不过”松陵先生道:“云笈处心积虑,不过是想以凡人之体重塑古神之身,让天地万物都膜拜他这位新神!”
赵定方道:“他既然有古神之能,想做新神,又有谁能阻挡呢?”
“纵然毫无胜算,绝不坐以待毙”松陵先生的声音如利剑出鞘:“我坠下定云峰前,将居云塔外的浮云化作冰针,悉数打在云笈天师身上!”
“可惜我未见到云笈的不死之身负伤便被狂风扫落”松陵先生道:“我被狂风扫落断心崖,跌入销魂涧,不省人事。我醒来之时,四肢与胸腹遍生草木,已不知被涧水冲到何处,也不知道过了多少岁月。我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从何而来,还以为自己是一片成了精的青草。”
“我沿流水一路南下,跋涉千里,到达一处大沼泽,那里龙蛇杂居,异兽遍地。我在那里过了数十年,身上的草木慢慢凋零,一日雷电交加,狂雨扑面,我终于记起我是何人。”
赵定方道:“先生究竟是何人?”
松陵先生缓缓道:“我是神宵宗第七代宗主慕容光庭。”
松陵先生一语石破天惊,赵定方心脏狂跳:面前这个半妖半鬼的人,竟然是创出恕剑心法的一代宗师,神霄宗主,慕容光庭。
“我醒悟时,自己非但衣不遮体,一身绝学尽化尘泥”慕容光庭道:“只有这幅皮囊之上还存有两种术法”
慕容光庭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道:“这是将军印之残迹,我的身上遍生草木,是长生印的残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