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定方望着松陵先生,风帽中漆黑一片,仿佛他的眼睛也是一片无光的深夜。
赵定方愕然道:“明王印?”
松陵先生道:“你可知金翅明王?”
赵定方略一沉吟道:“《神族史诗》载,阳光是他的羽毛,他从沧溟中飞来。他是古神的眼睛,所见之处即是光明。《神霄志异》中载:浴火而生,以龙为食,双翼垂天,翱翔九霄,居于寒武山之巅,名曰金翅明王。”
松陵先生语含嘉许道:“不错,金翅明王乃火之图腾。明王印乃传火之薪。寻常人修炼数十年亦难有此印,你很幸运,如此年轻便得此宝。如果我没看错的话,你身上的明王印乃是罕见的大悲明王。”
赵定方更加迷惑:“实不相瞒,前辈所说之事晚辈闻所未闻,还请前辈明示。”
“术法修为如商贾之道”,松陵先生顿了顿道:“求富之人餐风宿露不避寒暑,然而天赋、时运不同,有人富甲天下,有人一贫如洗。经商是如此,修炼亦是如此,一旦走火入魔,万劫不复,好比倾家荡产。钱财可以赠与,术法修为亦是如此。你得明王印,便如有人将一生之财倾囊相赠。”
“风、雷、金、木、水、火、土”松陵先生一字一顿道:“天罡、无妄、将军、长生、无常、明王、君威,得一印者,可纵横天下;得七绝印者,如古神复生。”
松陵先生的话让赵定方心中一惊,内疚之情顿生。
许空炎传印时,只是这是无相门的掌门印信,并未提及这是许空炎修炼一生的术法结晶。赵定方以为师父让自己继承无相门掌门之位,不过是又丢给自己一个没有头绪的问题,如今来看,自己倒是以小人之心度师父的君子之腹。
“斯人已逝”赵定方怅然道:“他传我此印时,我尚不知明王印为何物。如今承蒙先生点拨,才知道自己蒙受大恩。恩师若父,赵定方本是孤苦无依之人,便将此人当做师父吧。”
松陵先生问道:“那你这位恩师是何人?”
“晚辈这位恩公已经不在人世。来去虚空,他在世时不想被人知道,死后亦不想被人提起。还请前辈海涵”赵定方将话头岔开道:“前辈刚才说我所受之印是罕见的大悲明王,又是何意?”
“来去虚空,说得好”松陵先生并未执意追问,而是道:“你能使出御仙山无形品的火术,定然看过了《明王经》。”
赵定方知道瞒他不过,点头承认。
松陵先生道:“御仙山弟子入门即修习拳法与剑术,因为《明王经》中所载火术以拳法剑术施出才会威力大涨。其中有一门上乘的剑法名为明王斩,号称无坚不摧,无所不破。明王斩又分大慈大悲两种,若是将《无相品》修至上乘,得般若金刚剑意,便可施出大慈明王斩。此斩心地光明,如金翅垂天,可斩破天下一切邪秽……”
赵定方听松陵先生如此说,顿时想到当日许空炎舍身与克伽龙王同归于尽时所用的招式。
“而大悲明王斩,则是以《无明品》中的无名之火催动”松陵先生继续道:“此斩最为恶毒,所过之处,万灵寂灭,只剩虚空。”
赵定方道:“先生……何以说,晚辈所得之印便是大悲明王之印?”
松陵先生道:“你击向宇文将军那一拳,用的便是无明之火。”
赵定方虽然没有固执的善恶之念,仍然不希望自己身上有天生恶毒之物,脱口争辩道:“难道不是《无相品》中的无相金刚剑么?”
松陵先生道:“无相金刚剑不过是有火之性去火之形而已,今日焚烧之草,若是明春复发,你所用的剑气便是无相金刚剑。不过,我敢断定,被你剑气所伤的那块土地,已为无明之火诅咒,今后将寸草不生,永为焦土!”
赵定方双拳紧握,声音一寒道:“先生既知我身怀如此恶毒之物,此番叫我来此处,是想为天下人除害么?”
“哈哈哈哈”
松陵先生的笑声极为艰涩,似乎在忍受极大的痛苦。
“身怀毒物,若不去毒人,何害之有?”松陵先生道:“我叫你来,是想请你医一个人。”
“医人?”二人讲了半天明王印,如今松陵先生居然叫他为人治病,赵定方有些摸不着头脑:“晚辈在赤霄山学的是兵法与剑术,身上只有剑,并无药。晚辈来天府原是为杀人建功,先生却叫我为人医病?”
“杀人刀亦是活人剑”松陵先生道:“你来此第一功不是杀人,而是救人。大悲明王斩虽恶毒,却可以毒攻毒!”
赵定方本猜测松陵先生可能是赤霄山上的前辈,不过待他说出“杀人刀亦是活人剑”,赵定方又有些犹豫。
在另一个世界,杀人刀与活人剑是禅宗的机锋,这个世界中释道并立,但与赵定方熟悉的释家、道家又诸多不同之处。
此世道家以赤霄山为宗,始祖云笈天师不必尊戚国王法,在山中传法旨为号,简直是国中之国。而赤霄山所授文武技艺,囊括兵家、法家,也有许多宗师和教习身在山中,心向皇帝,讲授君君臣臣的儒家礼法。释家以御仙山为宗,但三十三天宫却并非经验佛法之地,火术、拳法、歌舞、音律,无所不传。赵定方从李苍梧的言语中得知,御仙山上的僧人虽出家,却并无自己在另一个世界所熟知的清规戒律,普度众生不过是千百种修行之法中的一种,并非终极目的。
赵定方本以为松陵先生举手破去赵定方的无明火和宇文纳信的剑气,雷法精纯,定是赤霄嫡传,说不定与长生会还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待松陵先生说出禅宗机锋,赵定方心念一转,想起了另外一件事。
许空炎不仅精通赤霄山的武功术法,还精通御仙山的拳法与火术。种种迹象表明,这位松陵先生与许空炎有诸多相似之处,无相门的事赵定方险些脱口问出。
长生会的势力遍布天下,古寺惊魂令赵定方心有余悸,万一这松陵先生也是长生会的人,向他坦诚的越多,越是对自己不利。
“以毒攻毒?”赵定方迟疑了一下,顺着松陵先生的话说道:“难道先生让我医治的人,被人下了……毒?”
赵定方本想说“蛊毒”,出口却只有一个“毒”字。
果然,松陵先生道:“不错,我想请你出手医治的,是一种蛊毒。这种毒只有无明火可以解。”
赵定方摇头道:“晚辈对此术无法收放自如,便是无明火的名字,也是今日才知,以此术救人,晚辈一分把握也没有;若是杀人,倒是有三分把握。”
松陵先生道:“我带你来此处,正是为了此事。”
“你身上的明王印虽然威力无匹,你用起来却如天上的无根之水,时有时无”松陵先生道:“是也不是?”
赵定方道:“前辈明察。”
“火发于心”松陵先生道:“这明王印并未与你心脉契合,如柙中猛虎,倘若不加驯服,恐成祸患。”
赵定方脊背发寒,双拳紧握,在风帽下的黑暗中寻找松陵先生的眼睛,恭敬道:“前辈言下之意是……”
“你助我为人祛除蛊毒”松陵先生道:“我传你一套心法,驯服这头猛虎为你所用。如何?”
赵定方当即道:“不知先生要命我医治何人?”
“你的救命恩人!”
赵定方心中迅速闪过几个面孔:许空炎、赢连横、李苍梧、赫连荣城,还有已经被杀的武司辰,这些人都能算作他救命恩人。
松陵先生似是看出赵定方眼中的疑惑,道:“你的大悲明王斩不能收放自如,若非此人出手,你与宇文将军难免两败俱伤。”
“那人……”赵定方道:“不正是先生么?”
松陵先生道:“老夫残躯枯如同朽木,如何能承受裁天之剑?出手救你的是昭王殿下。”
一阵爽朗的笑声自帐外传来,一人挑帘而入,白袍黑甲,正是昭王。
遴选之前赵定方曾在远处打量过昭王,只觉此人温和儒雅,不似杀伐之将。此时近看,更觉昭王是个谦和的长辈,若非那一身铁甲,绝想不到这是十八万霖骑军的统帅。
此时赵定方与昭王之间相距不过五尺,一瞥之下,便见昭王眉宇间的青气更盛。
赵定方想起醒心阁外偷听赢见深为赵紫烟治蛊时说的话:“雷法难以肃清蛊毒”。昭王的雷法虽然高明,比云笈天师自然不如,即便同赢见深相比,恐怕也稍逊一筹,想来难以清除龙种之蛊。
龙种之蛊极为霸道,中蛊之人或筋脉剧痛,或发疯狂乱。昭王眉宇间青气虽盛,却始终面色祥和,眼含笑意,必定是以极强的意志力和雷法压制蛊毒。
“先生只说对了一半”昭王笑道:“这位小兄弟少年天才,将来必是我霖骑一卫的柱石,我出手不过是为了巩固霖骑一卫这栋大厦而已,我是这栋大厦的主人,这算不得救命之恩。”
赵定方从来无君臣之念,行礼只限于抱拳,从未有跪拜他人的想法,此时确有跪拜昭王之念。
“王爷麾下猛将如云,定方何德何能得王爷厚望”赵定方终究没有跪下去,而是抱拳行礼道:“多谢王爷救命之恩。”
昭王摆摆手道:“如今本王的命全在先生和你的手里,你不必客气。”
“王爷”赵定方心中一热道:“我的大悲明王斩不能收放自如,王爷当真要我出手么?”
“我信先生,先生信你”昭王不假思索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