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梦想与现实从来是截然不同的画风
上魇之井
赵定方姓赵,但并不叫赵定方。
他姓赵,人称“小赵”。
在这个世界,除了小赵的父亲和母亲,没有人记得小赵的名字。
“定方”取自唐代名将苏定方。
苏定方破西突厥、伐高句丽,是一代名将。
在另一个世界,小赵被称为赵定方。
赵定方在另一个世界经历的事情,十个苏定方也难以企及。
小赵在成为赵定方之前,所在的世界是黑白简笔画。
十平米的宿舍是一口浅浅的井。
青春,是日渐浑浊的井水。
小赵日复一日地挥动着工作的铁锹,舀出井中的水和泥,土和石,将它挖成一座坟墓。
夜幕降临时,小赵躺在单人床上,望着漆黑的天花板暗想:如果此时死去,抵达的世界是否色彩斑斓?
中铁之雪
夜色灰白。
瘦雪伶仃。
薄云掩月,仿佛落满灰尘的玉质砚台。一支巨笔正蘸着砚台里的墨,在浅灰的夜幕上纵横,洒下星星点点的雪花。
山势险峻,岩崖高耸。
岩石冰冷,落雪不化,黝黑的岩石顶上一片银白。
一道一丈多宽的溪流环绕着山体,莹若玉带。
溪水幽深,被山影染黑,穿过白色的冰凌,无声地流淌。
溪上一桥,通体黑色,如楷书中遒劲的一横。
桥面和栏杆上也积了一层薄薄的白雪。那桥面不知是何材质,落雪即化。
桥边开阔地上生着一株梅花,枝干繁密,遒劲如铁,粉花数点,香气中透着寒意。
雪花沾染梅花的香气,馥郁如梅。
梅花沾染雪花的寒冷,凌冽如酒。
一名头戴黑色斗笠身披黑色大氅的骑士立马于梅花之下。
骑士身后十丈之外是一队骑士和三辆骡车,队伍行如流水。
骑士均是头戴黑色斗笠身披黑色的大氅,骡车车身被油毡覆盖,与山石一色黝黑。
九名骑士在骡车之前,十名骑士在骡车之后。
雪越下越密,梅花的香气也愈发清冽。
梅花下的骑士忽然举起右手。
这只右手仿佛具有点水成冰的神通,止住了行进中的队伍。
一条黑色的直线从对面高耸的山石之中飞出,锋刃割裂空气的啸声随之而来。
那是一支黑色的羽箭。
梅花之下的骑士微微偏头,羽箭穿过斗笠,钉入雪下坚硬的冻土之中,深入一尺,箭杆上的羽毛漆黑如铁,犹自颤动。
为首九名骑士中七骑突前,前三后四,散成两个半圆,将其余两骑护在身后。居前的三名骑士左右两人拔出长刀,居中一人从马鞍上取下一柄长枪。居后的四名骑士举起黑色大弓,搭上黑色的羽箭。
骡车之后的十骑纵马上前,在骡车两侧停住,弯弓搭箭,对准木桥另一侧的山石。
梅花之下的骑士没有动,斗笠上的箭创呈线状扩散,变成一道口子,露出骑士的眼睛。
这道一尺长的口子仿佛一道深涧,在深涧的最深处,骑士的眼光犹如一段寒冷的冰。
骑士的眼光如同冰冻,唇边却露出笑意。
锐利的杀气,如一柄吹毛断发的利刃,呼吸之间,将满树梅花悉数斩落。
粉色的花瓣在纯白的雪花中下坠,忽地燃烧,未及坠地已经化为乌有。
密集的羽箭如同一蓬蓬乌云,从黑色的山石间飞出,呼啸着扑向骡车之前的九名骑士。
花下的骑士蹲踞在马鞍上,双脚发力,箭一样激射而出,贴着箭雨的边缘,扑向桥另一侧的悬崖。
持枪骑士递出枪锋,枪尖的一点银光追逐飞来的箭镞,在骑士的操纵下画出妖异的银线。
飞箭之间,无数银线交织。
一团银色的风暴在马头前五尺的地方炸开,将崖顶射落的羽箭挑飞,金铁交击之声密集如暴雨。
骡车前的四个持弓骑士和骡车两侧的十个持弓骑士同时发箭。
梅花下的骑士已经落在木桥另一侧,十四个持弓骑士循着羽箭飞来的方向射出三蓬箭雨。
三蓬箭雨自下而上,没入山石的阴影。
自下而上的箭雨仿佛被黑暗吞噬,骑士们敏锐的耳朵没有捕捉到利箭刺入血肉的声响。
悬崖上射来的箭雨变得更加密集了。
持枪骑士身后的持刀骑士催马上前,银色的刀网加固了枪锋划出的银色风暴,飞箭如蝗,却始终不能突破这张钢锋编织的网。
一支更快的羽箭从更高、更远的地方射来,偏离了箭雨的轨迹,犹如一道黑色的直线,笔直地穿过枪锋与刀锋的空隙,射向防线之后的一名骑士。
这个人一动不动,他旁边的人抬起一只手,将羽箭接住。
黑色的鹿皮手套被箭杆撕裂,露出皮肤残碎的手掌。
这只手掌旧伤密布,却硬如铁石,接下这石破天惊的一箭,毫无损伤。
接箭之人看了一眼箭镞,向身边的人拱手施礼道:“是镇国将军府的黑衣堂。王爷,御天城里的人似乎按捺不住了。”
被称王爷之人语含笑意道:“无妨。”
悬崖看上去不是很高,只有十几丈,但极陡峭。
黑衣的武士在悬崖上飞奔,如同随着日光移动而不断上升的影子,瞬间升至崖顶。其所过之处,雪片如遇炭火,悉数蒸发。
崖顶是一片平整的石台,石台之后,是另一面怪石嶙峋的峭壁。
几十名手持长弓的射手分布在石台之上和山石之间,分三组错落有序地放箭。这些射手的箭术极高,每次扣两支箭,一次齐射就是上百支箭,三组连射,间不容发,箭雨连绵不断。
黑衣骑士刚刚攀上崖顶便有十几支羽箭迎面飞至。骑士探出双臂,轮转如风,镔铁的箭镞撞在精钢的护腕上,火星四射。青黑色的护腕上浮雕着精致的虎头,虎须戟张,獠牙锋利。
两杆长枪的枪锋从黑暗中刺出,带着虎虎风声逼近眼前,一刺小腹,一刺咽喉。
长枪无缨,枪锋长近一尺,锋刃之上有细鳞般的锻打痕迹,枪锋上的寒意胜过冰雪。
骑士双手齐出,以肉掌抓住枪锋。
持枪的两个武士冷哼一声,挺枪再进。
锋利的枪刃会将这个愚蠢的人十指割碎,枪手仿佛看到了枪尖刺穿此人的咽喉和小腹,将他挑起的样子。
枪尖仿佛嵌进巨石之中,纹丝不动。
那人的一双肉掌竟似铁铸,没有一丝鲜血流出。
一名身穿黑色皮甲的武士凌空扑击而下,手持长剑,剑尖直指黑衣骑士斗笠之下的眉心。
黑衣骑士感到从天而降的剧烈杀气,猛然仰起头。
跃在半空的持剑武士,看到斗笠下面那双冰冷的眼睛,和灿烂的笑容。
黑衣骑士抬起头,目光冷如冰水,笑容暖如骄阳。他在持剑武士跃至最高点的刹那完成一次呼吸,在剑尖距离眉心只有寸许的时候,张嘴喷出一道七尺长的刀形烈焰。
烈焰的刀锋从持剑武士的额头插入,自后脑透出,留下一个焦黑的贯通创口。持剑武士如同一块坠落的山石,砰一声摔在地上。
持枪武士大惊,收枪。
黑暗中又出现三名黑色皮甲武士,一柄长剑,一柄短剑,一柄长刀,在持枪武士身后闪出。持短剑的武士用黑布遮住面颊,只露两只明亮的眼睛。
持枪武士只收回了两根枪杆。枪锋被齐根折断,断口如岩浆般红热。两名持枪武士还未在惊愕中醒悟,已经被两截烧的通红的枪锋射穿咽喉。
黑衣骑士拔出长刀,刀身赤红,火焰缭绕。
震耳欲聋的霹雳声凌空而至,黑暗中一道夭矫的电光凌空飞至,越过三名持刀剑的黑甲武士,射向黑衣骑士。
黑衣骑士横刀,挡住雷霆一箭,整个人向后平移数尺,刀身上的火焰为雷霆所迫,黯淡许多。
长剑与长刀已自左右扑来。
短剑武士没有上前,他向天空抛出了自己的剑。
抛剑武士右手剑诀指向空中的短剑,茫然下坠的短剑仿佛大梦初醒,剑身翻转,直射黑衣骑士面门。
黑衣骑士双足点地,一连向后翻了三个跟斗,退至一块山岩之前。
飞剑擦着黑衣骑士的脸颊,钉入山石,剑身深入山石一寸。
黑衣骑士反手以刀身拍击剑柄,将剑身全部拍入山石。
御剑的武士几次以剑诀催动短剑,山石中的短剑丝毫不为所动。那双明亮的眼睛中露出一丝怯意。
御剑的武士失了飞剑,向后急退,引入黑暗之中。
赤色长刀之上的火焰大涨,黑衣骑士持刀平挥,将扑过来的长刀长剑与持刀剑的武士全部斩做两段。
悬崖之上的弓箭手已经停止向悬崖下的骑士射击,几十支幽蓝的箭镞如同寒冷的目光,凝视着黑衣武士。
黑衣武士将赤色长刀刀尖向下,右掌猛击在刀柄,火焰的洪流从刀镡处爆发,注入岩石。
羽箭离弦。
羽箭飞至距离黑衣武士只有不到三尺的地方,地上喷出一道长达一丈的火墙,如一面巨大的刀锋,将羽箭悉数斩断。
火墙迅速被吸入地下,如长刀入鞘,地上散落数十根被烧焦的箭杆。
弓箭手再次搭箭的时候,黑衣武士已经突入到弓箭手隐身的山石之中。
这些射术神乎其技的武士在那把火焰缭绕的长刀面前没有任何反抗的机会。黑衣武士突入黑暗的第一次挥刀就有三个头颅带着血泉飞离身体。
鲜血如油,让刀身上的火焰更加炽烈。
火焰使刀锋加长了两尺,片刻之后,和被烧焦的箭杆一起散落在地上的,是被烧焦的肢体。
石崖之下阻挡箭雨的三个骑士停手,白色的蒸汽透过黑色的大氅如烟升起。
长枪骑士的枪锋因为长时间强有力的金铁交击而红热,落雪在距离枪锋一尺的地方纷纷融化。
石崖上的黑衣骑士一振长刀,火焰熄灭,刀身如水清亮。
黑衣骑士收刀入鞘,从地上拾起一张完好的弓和一袋完好的羽箭,张弓搭箭,对准石台后面的峭壁,连发五箭,前三箭排成品字形,后两箭是一条直线,后发先至,穿过前三箭,带着令人牙酸的尖啸。每一箭都比悬崖上下的弓箭手射出的箭强劲十倍。
一阵清脆的金铁交击声后,一切归于沉寂。
月色渐明,一个白色的影子在峭壁间一闪而没。黑衣骑士扔掉弓箭,仰头望着黑暗,冷笑着喃喃说:“懦夫。”
护卫骡车的骑士收起弓箭,回到王爷身边,禀报:“主公,礼物安好无恙。”
王爷摆摆手示意骑士退下。
徒手接黑色羽箭的人道:“适才箭发如雨,势若山崩。王爷临危不惧,气度令人心折。景帝皇子中出类拔萃之人众多,难怪毗陀罗天偏偏选中王爷。”
此人不仅双手戴着手套,整个面目都被黑布包裹,连眼睛也不露出来,犹如白茫茫的朔雪中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洞。
这黑洞中传出的声音倒是温和平静,如一个避居深山的散仙在给误入仙境的樵夫讲道,不卑不亢,听不出一丝喜怒哀乐。他口中虽不离“王爷”二字,口气中却没有丝毫谄媚之意。
此人口中的王爷,正是戚国已经大行的景帝宗法古之子,当今皇帝宗延德的胞弟,昭王宗延昭。
昭王拱手施礼道:“松陵先生过誉。此去群玉山路途遥远,还请先生指点迷津。”
松陵先生还礼道:“适才崖上有霹雳之声,如果老夫没有猜错,应该是云笈天师高足裴如晦的雷矢。裴将军被誉为云笈天师之外本朝雷法第一人。慕容将军不仅在雷霆之箭下毫发无损,还将镇国府的黑衣校尉悉数斩杀,可谓不世出的猛将。王爷麾下猛将如云,老夫不过一介腐儒,承蒙王爷信任,王爷所托之事自然万死不辞。”
松陵先生刚说完,慕容朔已从悬崖上跃下,策马来到桥头,向宗延昭行礼道:“主公,末将遇到了赤霄山上的一位故人。”
慕容朔的话验证了松陵先生的猜测。
昭王眉毛微挑:“哦,想不到不问世间事的云笈天师也关心本王,真是受宠若惊。”
松陵先生道:“王爷所谋之事通天彻地,旷古绝今。云笈天师既然身在天下,是无法置身事外的,必然会关心此事。历代云笈天师都视毗陀罗天为邪魔异端,王爷想与毗陀罗天合作,这路,恐怕会更远……”
昭王呵呵笑道:“本王之心当如离弦之箭,钢锋所向,一往无前。”
下火之龙
赤霄山,北去梅花五百里。
山中群峰耸立,白云如涛,因而得名“神霄”。
《神霄志》载:“神霄之境,积云成霄,刚气所持,万钧可支。楼台千重,高可参天;繁花百种,虽冬不凋。飞流若云。飞仙若鹤,御剑如电,吞吐风雷,关山万里,瞬息可达。彼时乾坤颠倒,神魔横行,人命悬于汤火。剑仙尝与神魔交战,改易天地,方有人间。”
赤霄山是人族崛起之地,也是人族心中的精神柱石。人族的史官以赤霄山中的高峰云海为镜,对着它,描绘出自己心中的人间乐土,将人族居住的土地称为“神霄之境”。
定云峰,赤霄三主峰之一,位居西北,峰顶铁塔巍峨,塔下梅开若雪。
铁塔的塔顶摧折,仿佛巨木为疾雷所击。
白衣少年标枪一样站在残破的塔顶,望着北方辽阔的草原。
天府之原,绵延三千里,如一片绿色的云海覆盖戚朝的北方边境。
辽阔的草原之上,八十万精锐骑兵分成五个巨大的扇面,守护着帝都御天城。
八十万骑兵与帝都御天之间,不设一墙。
这八十万骑兵,就是帝都的移动长城。
火把渐亮,如天河觉醒,绵延数百里,横亘在大地之上,夜色之中蔚为醒目。
那是正在进行夜行军的换防部队。数万人马在夜间奔行,疾行百里之后,队形依然严整。
白衣少年一手摩挲这一根铁枝,眼中热望喷涌,似乎看到那些黑底红边的牙旗在火把的亮光中成片地飞驰而过,如雷雨降临前在天空翻滚的彤云。
黑,是铁石的颜色;红,是火焰的颜色。
烈火中千锤百炼出的钢铁,为人族孱弱的身躯罩上坚固的铠甲,刀锋与箭镞为人族席卷天地的野心插上垂天之翼。
戚朝的骑兵擎着这种战旗扫荡大地上的异族,将沧波海西与晴波山北广袤富饶的土地划入人族的版图。
人族是烈火与钢铁的化身,人族的旗帜是铁与火的旗帜,人族建立的庞大帝国因此被异族称之为烈云帝国。
烈云帝国引以为傲的霖骑兵,最善于大兵团奔袭作战,在疾行数百里之后,每一名霖骑战士仍然能够立刻投入战场,在三次鼓声之间完成九次齐射。
霖骑的鼉鼓犹如昊天之雷,雷声之后,箭发如雨。
霖骑五卫八十万人,是大地上最可怕的人族军队。
这支最可怕的人族军队防御的敌人,不是人类。
辽阔的天府之原北方边界是有百丈之阔的长流河,长流之北是狭长的箭极草原和茂密的黄泉森林。
黄泉森林的西北面是一望无际的末日戈壁,戈壁的尽头矗立着高耸入云的寂云山脉。
箭极草原,是人类在羽箭的掩护下所能驰骋的地域之极。越过此限,便是天神与恶鬼的领土。
传说中的神族手掌翻覆之间,可生无本之木,发无根之水,炼石成金,聚沙成塔。神族豢养的恶鬼喜食人肉,猛如豺虎。在神与鬼的攻击下,人族的任何城池都起不到保护作用,反而会成为埋葬人族军队的坟墓。
骑射,只有高度机动的骑兵和具有远距离攻击能力的羽箭,才是人类唯一有效的防御方式。
传说中,在人族的剑仙击溃秘术通天的神族和神族豢养的恶鬼之后升天而去,只有骑兵的铁蹄和箭雨才能守住自己的家园。
人族的剑仙与神鬼交战,将凶神恶鬼驱离富饶的中原,是一千八百多年之前的传说。没有人见过神族的面目,他们到底是已经灭绝,还是从未出现过,一直是一个史家争论不休的问题。
有些博学之士甚至提出,大地上也不存在所谓神族豢养的恶鬼,那些被骑兵从黄泉森林里捕捉押送到御天城,并在皇帝大寿时当做献礼被砍头的鬼兵,只是身材高大的野蛮人而已。鬼兵的血液也并非传说中的黑色,只是红得比普通人更加暗沉,因为,他们确实是吃人肉的。
不论是人是鬼,在黄泉森林中游荡的鬼兵越来越多,它们频频南下侵扰守卫的霖骑部队,霖骑五卫中最前线的三卫每月都有超过百人的伤亡战报送到镇国将军府和兵部。
战争的彤云聚集在烈云帝国的北方。
夜行骑兵手中的火把穿过几百里的夜色,炙烤着少年的脸庞,让他血液沸腾。
风云际会的时代才会英雄辈出。
他想披甲带箭,骑着高大的战马跨过长流,深入黄泉森林与凶恶的鬼兵交战,用霖骑的长箭射穿他们的喉咙,用长刀斩下它们的头颅,看看它们的血液到底是红色还是黑色。
白衣少年无声地微笑。
他伸开双臂,在清冷的晚风中,贪婪地呼吸铁与火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