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野草茫茫。
杜胜静静地站着,他的身影被夕阳拖的老长,倒映在乱草野花上,被它们撕成零零碎碎的不规格的一片片。
这是一处荒宅,离百妙峰不远。
他现在平静多了,虽然神智不清,但回忆往事总能让他的心安宁,没有了发疯时的暴戾。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堂上百姓家……”
杜胜的声音轻而缓,沉浸于往事的温馨中。
“当年它也曾煊赫繁荣过。扬儿,这便是你外公的家,你母亲成长的地方,你还有记忆吗?”
王杰呆呆地站在杜胜身旁。从昨天到现在,他一直就像在梦里一般,“我本来该当上门主了。可没想到马晓行会带着那么多的人上山。我其实早该想到的,我应该早早地把宋小福请上山,可我真太高兴了,太激动了。转眼间事情全变了,变得我一点都控制不了。太可怕了,这太残忍了,满天的血在飞……我从没过这场面,我是真的吓呆了。杜胜抓着我,拼命地摇晃着我,叫着:‘扬儿,扬儿……’我不自觉地点头,其实我是被摇得点头。我根本不愿跟他在一起。他太可怕了,令我不粟而寒。他看来是疯了,杀了那么的人,简直是魔鬼!可是现在他看起来平静了许多,只不过有点苍老和怅然若失。但他怎么把我当作了林飞扬?”
杜胜道:“扬儿,你听我说话吗?”
王杰道:“嗯,我,我有点感怀。”
“你娘是个温柔又善良的姑娘,能歌善舞,在苏州一带是有名的才女。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她被那狗知府害得家破人亡,她那楚楚可怜,忧郁的眼神一下子就牵动了我的心。就她那一个眼神我就深深爱上她,我带着她进京。一路上我们携手并骑,那是一段多么快乐和幸福的日子。”杜胜完全陷进了往事的回忆之中。
王杰一脸的茫然,他现在根本没心思体会杜胜这一段刻骨铭心的浪漫情怀。
“你在听我说吗?为什么你的眼神游闪不定?”
王杰心一跳,道:“我在听,在听……”
“你在听就好,我只想找个人认真听我诉说。那个店里的小二是个不聪明的人,只要我心中认定他是我的扬儿,他就是我的扬儿,这多好啊。可他不想听我说话,不想当我的扬儿,我就一掌打死了他。”
“你没疯!你知道我不是林飞扬?”王杰不由全身发颤。
“疯?我想我真的点疯了,以前我一点都不知道。现在我渐渐感觉到了。现在我的心情平静又温馨,神志清醒。可我一急,感觉扬儿就在我的面前,就在我的身旁,我觉得身旁的每一人都可能是扬儿变化的。你不是扬儿,你没有很认真很在意听我倾诉,扬儿从来不是这样的。可我需要人静静的陪伴着我,只要你说你是扬儿,我就信你是扬儿。你说啊,快说啊……”杜胜言语反复,语气却急切无比。
“我……我是扬儿……”王杰绝对比那个惨死的店小二要来的聪明。
“你真是我的扬儿。我知道你不会离开为师的,为师这么多年没白疼你……”杜胜说,惊喜的表情却让王杰毛骨悚然。
“他不是林飞扬!”陡然一声暴喝劈雷般响起。
杜胜的笑颜僵住,随即咆哮着叫道:“谁?谁敢说他不是扬儿?”
随着震天大笑声中,从倒塌的院墙缺口处起进两人。
“你们是谁?”杜胜盯着他们,脑中一片浑乱,只觉眼前的人既熟悉,却叫不出口。
“我是你爷爷董公正!”老者笑声如雷,正是董公正,他身旁的人自然是宋小福。杜胜在林家荒宅出现不久,白如堂就收到消息。董公正赶到时正听见杜胜胡言乱语,他一声喝叫现身出来,道:“杜胜,想不到你也有今天,这真是你作恶多端的报应,哈哈……”
“你是董公正。我杀了你。”杜胜狞叫,朝董公正扑杀过来,一出手就是刚猛无铸的鹰爪功。
董公正浓眉上坚,神情一凛,喝叫道:“来的好。”飞身朝杜胜面部踢去。他昔年号称八臂手,暗器百步完全穿杨,例无虚发。四年前被杜胜废去一只手,这一身功夫亦是废了。但他人残志不残,四年之中在石屋里苦练脚下功夫。功夫不负有心人,竟让他又练了一身好功夫。因他心存报仇之念,所练武功尽是克制杜胜、杨任海的招式。当年他正是伤在杜胜的鹰爪功之下,这时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出招如风,竟逼得杜胜回招自救。
宋小福见杜胜一个照面被董公正逼得回守,忍不住叫道:“好!”王杰见到宋小福那是遇到了救星,就朝他跪下,道:“宋大侠,这次您一定得救救我们啊。”宋小福道:“你先起来说话。这倒底是什么一回事?”王杰站了起来,道:“马晓行他们全是杜胜一人所杀的,一点都不关我的事,这是真的。当时杜胜又嚎又叫,疯子一般,一手就杀了一人,转眼间,转眼间……”
宋小福正要详细询问,忽然脸上微微变色,道:“杜胜,休要放肆!”
原来董公正一招抢得先机,这时双腿连环,招招领先制敌,杜胜空有一身武功一时间也扳不回弱势,守多攻少。杜胜见鹰爪功占不到上风,顿时改爪为掌,发出了寒冰毒掌。寒冰毒掌仍当世武林中最为阴毒的毒掌,董公正虽出其不意在招式上领了先机,但内功却差于杜胜,顿时身如入冰窟,真气泻滞。
宋小福见状不妙,抢身上前与杜胜对了一掌。
杜胜历叫一声,倒纵出墙。
宋小福见他要逃,叫道:“别走。”想起身追上前,却感手脚关节麻木冰冷,只得运功逼散身上寒气,就这么一顿,杜胜和董公正相续出了林家荒宅,朝山下飞奔而去。他怕董公正挡不住杜胜毒掌,顾不得王杰背后大叫,朝两人紧追过去。
两人脚下功夫都比宋小福高明,又先他离开,他们追逐进入一片树林,等宋小福追进树林,早没了他们踪影,转来转去,来到了官道上。见前面路旁有个凉棚,心道:“我向店家打听打听。”正要过去,猛然,凉棚里传去一阵大笑,有人道:“告诉你们,老夫可不是好惹的。”宋小福心一跳:“杨任海。”
又听一个声音传来:“你在老身茶里下了软筋草?你是谁?”宋小福听出是莫清秀的声音又惊又喜,仔细打量一下周围环境,闪入旁边灌木丛中绕到凉棚后面。
只听得又一人得意洋洋地道:“在下是杨府总管杨寿,为救老爷只好得罪两位了。”
莫清秀怒骂道:“用这下三滥的手段,好不要脸。”
杨任海嘿嘿笑道:“两位剑法神通,老夫自叹不如。不过兵不厌诈,今天两位落在老夫手中,我不能手下留情,让你们有翻身机会。老夫要削断你们右手五指,让你们永世不得运剑。”杨继能大吃一惊,道:“爹爹,他们这几个月也没为难爹爹,您己脱身,就放过他们吧。”
杨任海道:“孩儿,他们没为难爹爹,那是要我帮他们找到吴应雪。这次爹爹放过他们,他们未必肯放过我们啊。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们可怪不得我。”
莫清秀眼望梦觉,一声叹息,道:“师兄二十年修行,心如止水,没想到我请师兄重出江湖,竟是害了师兄。”梦觉脸上一片祥和,好像杨任海要对付的不是他似的,平淡道:“施主不必耿怀,啊弥佗佛。”
杨任海道:“大师看破红尘,这等心境老夫佩服。可惜老夫红尘俗子,对不住了……”
“爹爹,你不能这样,爹……”杨继能急道。
“爹不过是断他们五指,又不是要他们性命。这几个月爹受的窝囊气还少吗?爹这样对他们并无过份。”
“可……可他们都是宋大哥的朋友啊,爹,你就看在孩儿的面上,放过他们。”杨继能苦苦衷求,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再看着父亲伤害与宋小福有关的人。
杨任海冷哼一声,道:“你别提这小子,提起他爹就一肚子火。这事你不必再说了,不然,爹就杀了他们。”
宋小福刚刚伏行到窗下,听得分明,哈哈大笑,道:“杨任海,你一肚子火,我今天就火上加油,烧得你变成死蛇,烂蛇。”
“小福!”
“宋大哥!”
“宋小福!”
几乎所有人都同声叫起,但表情、语气却全然同。
“小福!”莫清秀这一声真是惊喜交加,宛如梦中,梦觉平静的表情也微微起了波动。
“宋大哥!”那是杨继能的声音,真情流露,虽在众人的声音中不响,但宋小福清楚入耳,心一颤,一股暖流电一般麻麻传遍全身……
“宋小福!”唯有杨任海咬牙切齿。
宋小福步入凉棚,笑嘻嘻道:“杨任海,只怕你的如意算盘又打不响了。”
“宋大哥……”杨继能道,宋小福与父亲碰面是他最不愿看到的,此时心中真不知是何滋味。
宋小福暗瞟了他一眼,视而不见,向梦觉和莫清秀行礼。
莫清秀神情激动无比,喃喃道:“好孩子,好孩子……”她本以为宋小福葬身大海,伤心欲绝,后来听杨继能说宋小福还活着,却是半信半疑,这时再相见,心中那份感动无与复比,曾经的牵挂使她一时热泪盈眶。
宋小福见她这样挂念自己,亲情之感汹涌心头,忍不住握住她的手,道:“莫阿姨,晚辈让你担心了。”
“孩子,你瘦了,瘦了……”莫清秀激动得不知该说什么。
梦觉只静静地望着宋小福。
杨任海道:“宋小福,你来的正好,老夫正愁找不着你,今日正好送你上西天。”
杨继能一惊,道:“爹爹?”忽然抱住杨任海,叫道:“宋大哥,你快跑,快跑……”杨任海怒喝道:“你这浑小子,宋小福坏我计划,毁我基业,你还护着他,还叫他大哥,你是不是要气死你老子?”杨继能慌忙松手,道:“孩儿不敢,孩儿只求爹爹……”见杨任海一脸怒气,不敢再说,朝宋小福道:“宋大哥……”
宋小福冷冷道:“杨少帮主,‘宋大哥’三个字请你收回。”
杨继能摇摇头,宋小福的话真是太伤他的心了。
杨任海道:“孩子,你把人家当知心好友,人家可不拿眼看你。”杨继能脸上一阵抽跳,道:“爹,你别再说了。”
杨任海盯着宋小福,道:“知道老夫心中在想怎么吗?”
“杀我!我也一样。”宋小福剑眉一扬,道:“杨任海,上次决斗你我胜负未分,今日你我再决生死。”
莫清秀道:“孩子,你不是他的对手,快走。他不敢拿我们怎样。我们若有差池,吴应雪不会放过他的。”
宋小福道:“两位对晚辈恩重如山,晚辈岂能一走了之?杨任海,如何?”
杨任海哈哈一笑,道:“有胆气,老夫喜欢。老夫以大压小,让你三招。”
“不必。”宋小福傲然道。
杨任海微一怔,双眼精光暴射,道:“如此豪气,让老夫刮目相看。小子,你很幸运,从今日起,老夫把你视为对手,知道吗?当今天下,让老夫视为对手的还没几个。”
“幸亏你明白的早。”宋小福依然傲然。
莫清秀却暗暗担心,道:“孩子,你过来。”让宋小福凑近身旁,低声道:“杨任海剑法沉稳毒辣,一柄剑翻江倒海,一剑如海中飞龙决非虚得。你只会一招剑式,恐难抵挡。明月清风剑法以招式精、奇、妙制敌取胜,要诣在于一个快字,只有快才能最终发挥剑法的全部威力。这一点你内功有所成就,要快不难,娘教你一招,你反复使出‘三人同行’对付他,这样可以弥补你招式单一的缺陷。但要这样,你必须还得做到自然连贯,中间不可有半点停顿,杨任海便无机可乘。”
“多谢前辈指点。”
“孩子,你要小心。”莫清秀眼中尽是关切。
杨任海道:“宋小福,你准备好了没有?”
宋小福长剑出鞘,道:“请。”他的动作似乎随便,但杨任海是个行家,己经看出几个月不见,宋小福的武功精进不少,他心头微微一凛,如刚才所言,己把宋小福视为强敌,道:“老夫是前辈,你先出招。”
宋小福不打话,神情凛然,脚下轻移,一剑朝杨任海剌去,虽不是他最熟手的“三人同行”,竟仍“咝咝”有声。
杨任海暗暗心惊,想不到短短时间,宋小福的武功己达一流之境,绕身让开,却不还击,显然自顾身份要让他三招。宋小福又“唰唰”攻出二剑,杨任海仍是不出剑,一一避开,却有些吃力,心下比刚才更吃惊:“华山剑法?”
欧阳登峰出道前,华山派掌门胡心逸以一手华山剑法名列天下四大剑客之首,杨任海曾找胡心逸比过剑,那一战他是输得心服口服,甘居四大剑客次首。其后不久,胡心逸失踪生死不明,这时见宋小福之剑路虽不精熟,但决非与费亮一路,显然是胡心逸亲传。
他一走神,宋小福一剑陡然剌到跟前,这一招平稳快疾,端得有高手之范,莫清秀道:“好,好。”
宋小福剑快,杨任海更快,他一发觉危险,心念未起,立马飘身后退,堪堪让过宋小福一剑,其反应之快,果然不愧为剑术名家。莫清秀暗呼可惜,心想宋小福只要再快上一分,杨任海怕就要伤在这一剑之下。饶是如此,杨任海脸上己变色,道:“好剑法。”眼看宋小福又一剑剌来,他更不敢大意,道:“小子,让你见识见识老夫‘惊涛剑法’的厉害。”长剑抖动,剑光陡涨,如涌起一片惊涛骇浪朝宋小福卷扑过来。
莫清秀叫道:“孩子,快出剑。”
不待莫清秀指点,宋小福收摄心神,使出“三人同行”,这一招宋小福贯注内力剑身,一团剑影犹如万丈幕布,一泻万里,气势磅礴,毫不逊当日在海王岛与陈晚霞联手一威力。
莫清秀忍不住惊喜叫起,连梦觉亦怔怔的望着宋小福,没想到他一剑有如此威力。
杨任海神情冷穆肃杀,双眼精光暴射,手中剑光再次暴涨,巨浪掀天,巨响震耳欲聋……
但,宋小福的剑势绵延不绝,剑光更盛,如天网,如泰山压顶……
当,当!两声脆响,如天懒之音……
所有剑光归于寂静,一切仿佛亘古未有发现……
杨任海的剑下垂,双眼空洞,呆呆望着手中剑……
宋小福的剑也下垂,他面无表情……
“孩子,你有没有事?”是莫清秀的声音,以她的眼力,自然看出刚才两人对决,杨任海没占到便宜,但她却难相信亲眼之见,毕竟杨任海剑法之霸道之凶杀远远超出她的想象。
宋小福摇头,到现在连他自己也看不出与杨任海的一剑对决结果,但他确信自己发毫无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