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树下的早点摊前稀稀落落几个客人,都是常客,喝豆浆豆腐脑的,啃油条胡饼的,香气喷喷。老板精气神十足,不待客人点餐,便知道食客是什么口味,谁爱吃甜,谁爱吃咸。
“哟,舞姑娘早,今儿这么早来吃早点呢!”老板转身见到我,笑容满面招呼过来。
“早啊!今儿个起得早,就惦记着豆叔的豆腐脑呢!”我也跟着笑容满面。
早点摊老板因豆食名扬三大街五大巷,所以人称豆叔。豆叔亲切和蔼记性好,一般来的都是回头客。
“姑娘先坐,还是一碗豆腐脑三勺糖对吧?”豆叔笑眯眯擦净手,“前些时候听舞姑娘说要定亲了,这位莫非就是姑娘的金龟婿?”
我择了一张桌子正准备坐下,闻言心中一跳,“其实……”
“老板,我也来碗豆腐脑,一勺糖,再来张胡饼。”简拾遗看了眼凳子,坐下点餐,再取出袖中手帕擦拭桌面。
“二位稍等。”豆叔吆喝一声,转身忙去了。
我看了眼豆叔的背影,只好回头摸着茶壶倒茶。
“哟,舞姑娘定亲了?”旁边桌上一个面熟的大婶抱着孩子招呼。
“啊是呀是呀!”我也跟着亲切招呼,“这是麦婶家的公子呢?”
“我家虎崽!”麦婶抱着白白胖胖的儿子凑过来,乐呵呵道,“恭喜二位贺喜二位,早生贵子呀!”
我逗孩子逗得欢,见麦婶瞟着我再瞟向简拾遗,忙辩解:“其实……”
“二位的早点来喽!”豆叔送来了豆腐脑和胡饼,“快吃快吃,趁热吃!”
“多谢。”简拾遗客气道了一句。
“不谢不谢,早生贵子早抱孙子,儿孙满堂才福气呐!”麦婶言语同目光一样热切。
我搅拌着豆腐脑里的糖,想着大概是今早来吃豆叔摊的方式不太对。豆叔善解人意地将麦婶拉了出去,“人家小两口脸皮薄,麦婶你就别挡在中间了,早生贵子还用你说么?看人家夫君年富力强,还用你担心么?”
我脸红了一红,暗暗瞟了一眼简拾遗,后者正细心而淡泊地倒茶洗勺子筷子碟子。见他没有别的反应,我放下心来,低头舀起一勺豆腐脑送往嘴里。
简拾遗一手挡在了我勺子上,我心虚不已,正要坦白,豆叔和麦婶真不是我收买来调戏他的,就见他指间多了一枚银针,银针探入了我的豆腐脑。我松下一口气,果然近朱者赤,我已被落月传染了脑补的毛病么,心虚个什么劲儿!
简拾遗收回银针,开始吃起自己的胡饼。
我从心虚中回过来,“你也太小心了,这家早点铺我都吃过多少回了。”
“以后不要来吃。”简拾遗神色郑重,紧盯着我,“你的习惯一旦被人摸清,下毒还不容易么?”
我紧抱着碗,“可我喜欢吃豆腐脑!”
简拾遗抬眼看向豆叔,“聘他到府。”
我松开碗,“为我一人的豆腐脑,三大街五大巷就没了豆叔。”
简拾遗脸上浮起微末的笑意,眼里聚起了一点零星的光芒,“这道理,殿下没忘就好。”
大概是太久没见过他笑了,我竟一时瞧得恍惚了,“你怎不探探自己的食物有毒没毒?”
“不用。”
早点吃到一半时,一位大婶急匆匆奔来,口里大嚷:“麦婶啊,不得了了,你当家的冲撞了一位贵家少爷,出事了,赶紧去吧!”
“我当家的?”麦婶霍地站起来,急得团团转,一把将儿子塞到我怀里,“姑娘帮婶子看会儿虎崽,我当家的可不能有事!”说罢,果断跟着前头那位大婶一起快步跑了。
我低头瞧着怀里的大胖儿子,粉嫩粉嫩,煞是可爱,可惜不是我的。他也瞧着我,忽然哇的一声,放开喉咙大哭,顿时便不可爱了,幸好不是我的。我一边哄着“不哭不哭”,一边手忙脚乱舀了半勺豆腐脑,喂到他小嘴边。虎崽坚持无视我,扭过头继续嚎哭,两只小手交相挥舞,“啪”地打落了我的勺子,再“啪”地打落我头上的凤钗。
我的怒火已然升腾到了丹田,虎崽一边哭一边抽空瞄了我一眼,一脚踢到我心口。
好个野小子,吃了豹子胆!我扬起袖子,将他翻过来,啪啪两掌打得他屁股脆响。
“哇——”野小子扯开喉咙哭。
简拾遗终于看不过去,将野小子抢过去抱了,“别人家的孩子,怎能随便打,他爹娘该多心疼。”
虎崽到了简拾遗怀里,顿时便不嚎了,只轻轻抽噎着,两只小手抱住简拾遗胳膊,委屈地回瞟了我一眼。
“臭小子!”我哼了一声。
虎崽听得懂人话似的,当即扁了扁嘴,作势要哭。简拾遗抱着他轻轻摇了摇,再拍拍背,喂喂豆腐脑,擦擦口水鼻涕,哄得虎崽吃得津津有味,又向老板要了一碗豆浆,一小勺一小勺地喂,虎崽配合地张开小嘴,一小口一小口咽下去。
我看得很是不平衡,又哼一声,“什么虎崽,分明是头小猪崽!”
“哇——”野小子抱着简拾遗的胳膊,伤心地哭了。
简拾遗望我一眼,我转过头托腮喝茶。
一顿早点吃得食客都散了,虎崽也吃了两碗豆腐脑一碗豆浆,撒了三泡尿,睡了小半觉,麦婶还没回来。豆叔快要收摊了,见我们等了许久,也着急道:“只怕真出什么大事了。”
“豆叔,不能耽误您的事儿,我们带着虎崽看看去。”我一手探进袖子里取荷包,取了一阵,又没摸着。荷包这个东西,跟我不是太投缘。
简拾遗一手抱着虎崽,一手取了几文钱付了。我咳嗽一声,“这回算你请的,下次我回请。”
他嗯了一声,抱着趴在他肩头睡觉的虎崽,“去找他爹娘吧。”
虎崽侧着脸睡得香,嘴巴微微张开,睡着了给人一种很乖的错觉。我抬手拧了拧他的脸蛋儿,手感不错,算是报仇了。
我感叹一声:“小孩子真不好养啊,当初姜儿和陵儿小时,不哭还好,一哭我就绕开走。”
“孩子小,不会说话,就得用心去感受他需要什么,满足他的要求,自然就不哭了。”简拾遗稳稳抱着虎崽,如同当年授课一般,对我教导,“百姓也是一样,叛军也是一样。追根究源,得了解他们需要什么。”
我沉思,“太傅说得是,还是得从根源追溯,叛军为何而反。不过还是快些找到虎崽他娘亲,本宫也好着手平叛。”
一路走一路问,寻了好几条巷子,也没见着麦婶,不过却找到了案发现场。据一个目睹了整个事件的刘大哥说,一个男人推着货车不小心冲撞了一位小少爷,那小少爷笑着说了句:“你这手不用留了。”立即就见小少爷身后闪出一人,一刀砍下了那男人的手掌。没多久,那男人的媳妇儿来了,哭着闹着要跟小少爷衙门里打官司。谁知那小少爷又笑了,指着那女人说:“好香,带回去。”立即又有人闪出来将那男人的媳妇儿装进麻袋扛走了。
我听得惊愕至极,不敢相信,“光天化日之下,竟有这种事?就这样把人家扛走了?那男人呢?京兆府没来人?”
刘大哥接着道:“京兆尹亲自来了,带走了那男人。可京兆尹详问了周边围观的百姓关于那凶徒小少爷的情形后,就没有然后了。”
我大惑不解,“为何没有然后?京兆尹王大人也算是个明白人,怎会不缉拿凶徒?”
刘大哥叹息一声,“姑娘你一个妇道人家哪里知道,那些有见识的人私下说,那小少爷呀,怕不是别人,正是当今圣上呢!”
“简直混账!”我大怒。
刘大哥惊得变了脸色,指着我,“你你你不要命了,这话是你我说得的么?”
“当今圣上为非作歹,百姓便不会去大长公主府告状?”
“大长公主是圣上的亲姑姑,她怎么可能为了小老百姓去得罪圣上?皇姑专权跋扈,哪里会理会我们的生死,哎!”刘大哥吐槽一番,叹息着走了。
四下再无旁人后,我气得笑了,“难怪都要反呢,本宫原来是这么个专权跋扈的女人,再加上一个吃人不眨眼的小暴君,天下何愁不乱。”
简拾遗默然许久,才道:“殿下任重道远,但也切勿急躁。”
我大声忿然道:“要多少年?究竟要多少年?”
虎崽在我的咆哮声中醒了,也跟着咆哮一般地嚎哭。简拾遗担心这小子的哭声给我火上添油,赶紧哄着,抱着摇来摇去,拍来拍去。虎崽这回不买账了,愈发哭得伤心欲绝。
“看吧,你知道他此刻需要什么?什么能满足他?这就是刁民!”我火气噌地上来了。
虎崽吸着手指头,抽噎一阵哭一阵,忽然往我身上扑来。简拾遗不防,我也不防,二人猝不及防,于是这小子扑进了我怀里,我只得抱着。不曾想,他竟不哭了。我一时间有些受宠若惊,这样卖面子给我?不过隐约觉得,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我怀里的胖家伙扭来扭去,埋着头,两手使劲扯我衣襟,锲而不舍地拉扯。终于,扯开一线,凑过脑袋拿嘴就上。
本宫黑了脸,终于知道他要干什么了……
简拾遗偏过头去,咳嗽一声,“他、他饿了。”
从虎崽的虎牙中脱离出来,再将虎崽扔给了简拾遗,我凛然回视过去,“他饿了,莫非本宫能喂他?”
简拾遗只得自己叹息,“方才还吃了那么多,怎么这么快就饿了。”
我将自己收拾妥当,甩开步子便走,“找他娘去吧。”
虎崽哭了一路,简拾遗也无奈了一路,好心肠的路人提醒他:“孩子饿了,该喂奶了。”
简拾遗再无奈地看我一眼。路人也跟着看我。我撇清道:“我不是他亲娘!”
热心肠的路人摇头叹息,“后娘也是娘啊!”
在路人目光的谴责下,我默默去讨了一碗水,一脸贤惠亲自喂给简拾遗怀抱里的虎崽喝了。虎崽起初有些抗拒,见实在没得选择,最后委屈地抱着海碗喝饱了。
当然,几泡尿后,他又得饿了。我与简拾遗立即赶路回宫,务必在他饿了之前找到他娘。
晌午之前,终于赶回了大明宫。一重重宫门的守卫皆是目光惊诧,在我与简拾遗以及虎崽之间移走不定。本宫知道,不到今日傍晚,本宫与宰相的私生子传言就会传遍整个长安城,百姓们又有了饭后磕牙的谈资。
本宫一路脚下生风,直闯宫门。宫人们自然不敢拦,纷纷退避一旁跪下,伶俐些的便问:“殿下可要奴婢知会圣上?”
“圣上可是刚才外面回来?现在何处?跟何人在一起?”我沉着目光扫视众宫女。
“回殿下,圣上刚回来,现在含凉殿,跟、跟圣上带回来的妇人在一起……”
“果然是这混球!”我一摔袖子,转奔含凉殿。
简拾遗赶上来,拦在我前头,“殿下!他毕竟是圣上,殿下切勿动怒,切勿做出不当举动!”
“本宫今日得好好治他一治,也算是给他爹交代了!”我提着裙角上了殿前台阶,一步不停。
殿门口有宫人见我来者不善,赶紧奔进了殿里通报去了,我也不拦。果然等我到了含凉殿大门,小皇帝便满脸惶恐满头乱蓬蓬地迎了来,垂手站在殿门口,怯声道:“侄儿恭迎姑姑!姑姑怎不唤人通传?”
我冷冷瞧着他,“陵儿在做什么呢?”
小皇帝低垂着眼,睫毛轻轻颤动,似乎即将有水珠沁出来,糯声道:“侄儿在跟宫人们闹着玩,侄儿错了,一会儿就念书,姑姑不要动怒。”
“跟哪个宫人闹着玩?”我抬脚迈进殿内,视线所及,一片狼藉,宫人们纷纷垂手紧挨着站了一排,明显是要遮掩住什么。“跪下!”
宫人齐刷刷跪地,身后一个被堵住嘴的妇人横躺在地,似乎已晕过去。细看一眼,竟真是麦婶。我气得手抖,指向皇帝,“你过来。”
小皇帝胆怯地蹭到简拾遗身后,眼里的神色却是冷冷的,还带着点笑意,一脸天真地道:“姑姑可以男宠侍寝,朕为什么不可以宠幸一个女人?”
我愣了许久,疑心自己听错了,“宠、宠幸?”
简拾遗也震惊得差点没抱住虎崽,“陛下你……”
小皇帝天真地望着简拾遗怀里的虎崽,嘴边旋起两个酒窝,“这娃娃是你们的?简相与姑姑的孩子?”
“住口!”我抖着手指,怒道,“你个没爹养的混球,才多大,宠幸女人?你你你……”
洛陵眨巴眨巴眼睛,“听说,父皇像我这般大的时候,曾酒戏顾太傅,我为什么不可以?”
“上梁不正下梁歪,你你你过来!”我撸起袖子便要扇他一掌。
“皇姐!皇姐!姑姑要打我!”小皇帝撒腿向殿外跑。
我还没追上,就见洛姜臭着脸色直愣愣闯进了殿,一双电目直接扫到了简拾遗和虎崽身上,冷眼盯了虎崽几眼,哼哼道:“听说简相带了小公子进宫,我还不信,这一看,竟真有几分像简相,不知道他娘亲是哪个?”
简拾遗淡定地望着我。洛姜气呼呼地转向我,“姑姑你……你竟私生了儿子!你未婚先生子!你跟臣子有了私生子!”
我气蒙了心窍,嘴角抽搐,“我生儿子还要跟你打招呼?”
洛姜万般绝望之下,再望一眼虎崽,“弟弟,本宫竟又有了弟弟……”再绝望地盯着简拾遗,喊了一声:“姑父……”
简拾遗抱着虎崽淡定地站在一边,无任何表示。洛姜挥泪而去。
我气醒了,再怒视门口蹲着的小皇帝,“你给我过来!”
他起身便逃,边逃边喊:“迦南!迦南!快护驾!”
一直淡定的简拾遗忽然递了我一个眼神,我立即警觉,便立在殿内,也不追。果然不多时,小皇帝便拉着靠山来了。那人一身浅色宫装,身材修长,含笑站在殿前,十分的文雅秀气,面目雌雄莫辩,见到我,便松开了牵着小皇帝的手,盈盈拜倒,“迦南见过大长公主殿下,见过简相。”
我望着他身后透来的日光,望着他眼里传来的色彩,如同徜徉于云端,全身轻飘飘。
“殿下!”简拾遗狠狠扯了我一下。
我顿时惊醒,冒出一头汗,再看那跪拜的迦南,心惊不已。简拾遗探寻地望进我眼里,似要将我从哪里引出来。
“免礼。”我平复下来,强作淡定,“你便是替陵儿梳头的迦南?”
“是。”他垂着头,几缕发丝滑到脸颊,更增秀美。
我心中没来由地怦怦跳开,脸上也有些发烫。简拾遗的目光一直徘徊在我脸上,好似已经看出什么来。为掩饰这莫名的状态,我一手扶额,便要晕倒,“本宫……好像有些中暑……”
简拾遗点了下头,微微抬起了一只手臂,我就势一倒,歪进了他臂弯。接下来的事,都交给宰相处理了。
麦婶一家子放还,另给了补偿金,罚小皇帝三个月不准出宫,再抄写五十遍论语。
朝廷选定了出征讨伐叛军的日子,就在两日后。
在公主府用完午饭后,我召来高唐喝茶。
高唐磨磨蹭蹭进了屋,十分地坐立不安,茶杯握在手里也不喝,隔一会儿瞅我一眼。我悠悠笑看他,拖长语调唤道:“小唐……”
他搁下杯子起身,恨不得痛哭流涕忏悔,“公主,我错了!我对不起你!”
我一拍桌子,“你做什么了?”
“公主你先原谅我,你要相信,我做什么都是为了公主着想……”高唐忙着剖析自己,语气诚恳,面色伪善。
以我对他的了解,越是把自己说得伟大,就越是干了什么龌龊事。我恍然记起两年前,扶桑国进贡了两条珍稀的海鱼,我养来观赏。高唐与扶桑使节探讨传说中徐福的长生不老药,同寝同食了数日后,回来看了几眼我的宝贝鱼。第二日,鱼便失踪了一条。
原本以为是被猫吃了去,我心疼了一阵也就过去了。高唐却是耐不过良心的谴责,终于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坦白了。
“那两条鱼都是公的,断不可养在一起,不然便将断在一起,势必影响生物的繁殖习惯。我作为一名神医,绝不能容许这样的事情出现。”接着他便背了一通玄奥的古医书,我听得似懂非懂,但隐约觉得此事似乎事关重大,必须干掉其中之一才能维护生物繁殖的神圣性。
我越想越深,不小心听见高唐出门后忍不住对落月意犹未尽地道:“撒西米,哦以西以。”
后来与扶桑使节交谈时,我顺道请教了“撒西米,哦以西以”的含义。扶桑使节笑呵呵道:“撒西米就是刺身,扶桑国的一道料理,也就是生鱼片,哦以西以就是感叹刺身美味。”
每每忆起这段过往,我便能保持一定的清醒度,不再被高唐轻易蒙混过去。
“你说出来,本宫会原谅你的。”我可亲地笑道。
高唐犹豫再三,终于决定忏悔:“昨夜,公主要同何驸马洞房,结果……没……没成,是……是因为……我去找了简相……”
我怒拍桌子,不过想想也不对,暂时压下火气,“你是说,是你向简相告了密,他才来阻止本宫洞房?可他明明带着十万火急的军情来。”
“那军情,依我猜测,他是打算第二日再呈给你的,那晚公主的情势才是十万火急……”
我三度拍案,“高唐你收了什么好处?连本宫也出卖!”
高唐拒不承认:“我没有!我一代神医,冰清玉洁,怎么能收受贿赂……”
“落月去翻一翻高唐枕头底下,有没有藏你的手绢!”我冲着门外道。
高唐臣服:“好吧,简相曾送我一套据说已失传的华佗《青囊书》。”
我揉了揉脸,“好吧,本宫知道了,失传的医书比本宫珍惜百倍,你叛变,本宫不怪你。”
高唐大喜,“公主你真是善解人意,温柔贤惠,人所不及。”
我点了点头,摇摇手,“本宫今日是想问你一件事,有一人长得可男可女雌雄莫辩,这事会不会影响生物繁殖的神圣性?还有,看着他眼里的光华,会让人失神,且心跳加快,是何故?”
高唐沉思片刻,猛然顿悟,“可男可女雌雄莫辩,眼里光华惑人,这、这分明是久已失传的西方媚术!”
“媚术?”
居然真有这传说中的东西?我心头大惊,思来想去,坐立不安,“媚术会对小孩下手么?会对男人下手么?”
高唐也语气不确定,“这个……得看他修习的是哪种媚术了,若是修的‘魅惑众生’,只怕就不分男女老幼了。”
回想迦南的样子,以及陵儿对他超越常人的态度,我心中都揪紧了,再也坐不下了,起身在屋里走来走去,疑心重重,忧心忡忡。
高唐看我走过来走过去,又恍然大悟,“公主说的是迦南?你是担心他对圣上……”
“前段日子让你调查一下他的底细,你怎不及时跟我说?”我揪住高唐。
“公主你有所不知,我叫人查过迦南这人的底细,也只能查到一些基本的线索,往深了就一寸都难入了,这些基本的信息我都不好意思呈给您!”高唐小心翼翼从我手底全身而出。
“哪些基本线索?”
“他身长七尺有余,腰围二尺有余,胸围三尺有余……”
我抽动嘴角,“你还调查什么了?”
“睡觉喜欢左侧卧……”高唐看着我的脸色,慢慢闭了嘴,抽身往门外退。
我扶额,招手让他回来,“迦南经常使媚术?”
见我不再追究责任,高唐又返回卖弄博学:“修习媚术之人并不会轻易使媚术,乃是因为此术妖媚惑人也反噬施术人,会减损自身功力修为。”
“原来如此。”我缓缓点头,沉吟,“那你是如何知道方才我提及的人就是迦南?他不会轻易施术,你又怎知他会媚术?而且还知晓他胸围腰围,睡觉习惯。”
高唐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公主你、你要说什么……”
我抬头看着他,弯了弯嘴角,“他,对你施过媚术?”
高唐愣了一愣后,彻底成了炸毛的猫,“胡说!没有!我是清白的!”
我淡定地捧着杯子喝茶,“那你是如何知道他会媚术的?而且,你知道了为何不禀告我?”
高唐顶着炸开的毛转了几个圈子,险些要给我跪下,“果然瞒你半点,你就要给人挖个大坑踩着埋了。真相是这样的,我是一名神医,关注点可能跟你们普通人不太一样。哦,我没有贬低你的意思。所以对他的身高腰围胸围以及生活习惯会有比较直观的了解,至于为什么知道他会媚术,公主,这是你冤枉我了,明明是你先提出他会媚术的。迦南这人我见第一面时就觉得这样的相貌和举止定不是一般人,我的意思是,正常生长不到这个模样气质。当时我便存疑了。今日公主一提,我便想起来,修习媚术的人,就是这个样子的!”
“本宫姑且信你。”我放下茶杯,手指轻敲桌面,“神医华佗的《青囊书》,给本宫瞧瞧,简相如此大手笔的赠礼,你收着也不怕折寿?”
高唐终于是要跪下了,拉着我袖角哀求,“公主,我是简相举荐到公主府的,简相对我有知遇之恩,这真不是贿赂,这是千里马遇伯乐的缘分呐!公主方才还答应不追究的……”
我瞧着他凄凄惨惨的形容,曼声道:“失传的医书比本宫珍稀百倍这句话,你居然半句也没有反驳。”
高唐顿悟,懊悔莫及,拽住我裙子,“公主,您是我们大曜第一国宝,是任何人、任何事物都不可企及不可媲美的!”
“拉拉扯扯成什么样子,你这是想自荐男宠?”我打掉他的手,“想本宫原谅你么?”
高唐长叹口气,豁出去了,“公主的坑总是挖在别人的绝路上,在埋人之前还得用一把。说吧,要我做什么,只要不做男宠。”
“好说好说。”我和蔼地扶起他,告知如此这般,这般如此。
都说公主府里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要看本朝谁的权势最盛,只需看谁赴的公主府夜宴最多,便可知晓。公主府夜宴名单排行榜上,一直以来高居榜首的都是简拾遗,不过最近何解忧近水楼台独占鳌头,一时间分庭抗礼各领风骚,引起诸多议论。然而,今夜,夜宴的贵客却是很少出现在众人视线中的一位,不由令人猜测,莫非何驸马即将领兵出征,这位便是暂时填补公主枕边空缺的新人?
荷花池外,白玉桥边,一位浅色宫装的男子正在酒席外低眉看荷,鬓发丝丝缕缕垂在胸前,风在动,荷在动,唯有他的人不动,这样一幅动静相融的画面简直就可入画。
我站在藏娇阁楼头,欣赏着这幅画,同时不放过画中的一举一动。
神医高唐步履艰难地穿过了荷丛,一脸视死如归慷概就义的神情,在几丈外调整了呼吸和表情,转脸换做如沐春风的神态,巧遇某人:“如斯晚风如斯景,阁下可是迦南公子?”
低眉看荷的男子侧过身来,目光一送,晚风都醉了,“公主不来?”
高唐转开目光,勉强笑道:“是这样的,何驸马明日便要出征,这临别之夕,自然是情意依依,二人浓情蜜意一时难分难解,也就误了时间,便由在下来作陪,公子请入席。”
迦南随之一笑,晚风流动,整个荷塘都跟着荡漾了起来。高唐硬着头皮,强颜欢笑,二人相敬如宾,把酒言欢。
我蹲在藏娇阁观察许久,一点异样的苗头都没等来,不过心中多少是有些放心了,虽然还不能完全证实一些猜想。看时候也差不多了,我拍拍衣裳下了楼,前去领东道主的责任。
二人见我到来,纷纷放下酒杯起身。
“让迦南公子久等了,本宫实在过意不去,自领罚酒三杯!”我笑意盈盈,不着痕迹瞟了迦南一眼,见他神色自然,没有使妖法的迹象,不禁稍微放松,伸手拿酒杯。
“不敢。公主殿下客气了。”迦南眼眸浅笑,袖角拂过我手背,手里的酒杯已被他夺了去。
我忙缩回手,手背上一阵阵酸麻发软,不过耳中听着他清泠略带低沉的嗓音,眼中看着他秀丽美貌的容貌,真有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一时也不知道怎么接下他的话。
高唐忙哈哈笑过来,给我布菜,“公主不胜酒力,可罚不得。”
事先与高唐商量好了,我需近距离观察迦南这个妖人,需得高唐作掩护,与迦南劝酒,灌醉他重重有赏。高唐表示作为神医,这点小事不足挂齿,一切包在他身上。
夜宴方进行到一半,只听一声“咚”,有人趴倒在了席上。
“高神医原也不胜酒力。”迦南春风般的目光扫过桌上趴着的高唐,再扫向我。
我手一抖,筷子落了地。
“公主当我是怪物?”迦南扬眸笑看我。
“公子说笑了。”我呵呵笑了两声,摸住一只酒杯,意图壮壮胆。
迦南一只手按在了我手上,他的体温不高不低,恰到好处,让人毫不抗拒。“公主为何不抬头看我?我难道与你们不一样?”魅惑的嗓音鼓动人心,由内而外散发着诱惑,叫人一点抵抗的力气也没有。
我循着他嗓音的指引,转过头,慢慢看向他含笑的眼睛,越看越深,越深便越要探寻。直觉感到了危险,我极力脱离他的控制。此时却觉已深陷泥潭,一面觉得危险,一面又甘之如饴,自动陷进他的魅惑中。
“迦南……”我似已摸到了他冰肌玉骨的脸颊,“迦南是什么人?”
“迦南是重姒生命中的过客,或者,重姒是迦南生命中的过客。”他一手抬起我下颌,使我更近地与他对视,“生在帝王之家,是你的劫,你还要这么执着?”
“你能救我?”此际,我只是一个渺小的小公主,仰望着占卜我生命的人,妄图他能解救我于红尘苦海。
“把你的心给我,我能救你。”他指腹摩挲在我脸上,固定着我与他对视的视线,“我为你而来,重姒。”
一种莫名的伤感击中我脆弱的心,过往旧事穿梭在脑海,至亲一个个离去,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代也跟着随风而逝,一副又一副无形的枷锁加之于身,命运的轨迹凌乱不堪,早已无法辨认来时的路。一个声音却在说,能救我脱苦海。
“要你就拿去吧。”我如同等待浴火的凤凰,等待涅槃的一刻。
“公主!”一声熟悉的呼喊,从天边传来,丝丝缕缕灌进了耳朵,“放开公主!”
迦南合上眼眸,我恍恍惚惚从天边落下,梦游一般见到何解忧,他迅速赶过来,将我从迦南怀里抱开。我却对方才的体温恋恋不舍,不禁回头反顾。何解忧抱我在怀,低声在我耳边倾吐:“重重!重重!醒过来!”
“父皇——”我搂住他脖子蹭了蹭,嗓音委屈地要哭。
“……是驸马,不是父皇……”
“驸马?是什么马?可以骑么?”
“……可以……”
“父皇,重重好想你,呜……”
嘴上忽然被咬了一口,“你醒不醒?”
疼痛感传来,我霍然四顾,“谁咬了本宫?”
竟然见何解忧在跟前,他哗地摇开扇子,眼观鼻鼻观心,“不知道。”
转眼惊见迦南也在,方才回忆起今夜的事,只是那一幕如同做了一个梦,缥缈而诡异。迦南起身告辞,神态依旧谦和、温和,含着淡淡笑意的眸子轻轻从我面上扫过,如同一个叫人捉摸不透的谜,愈是猜不透愈是着迷,愈容易深陷。
我神魂即将飘起来之际,一张扇面挡在了眼前,一面山水清景图将我附着在迦南身上的视线阻断。何解忧低声:“他就那么好看?”
我收回视线,干咳一声,“啊?好看么?谁比得上我的驸马?”
何解忧丝毫不为所动,敛着眼睫,“刚才有人问驸马是什么马。”
“驸马怎么能是马!”我立即纠正,肃然,“马是给人骑的,驸马么……”
何解忧悄悄掀起眼皮,瞅着我,静待下文。
“驸马怎么可以骑呢!”我敛容,沉声,“驸马是用来睡的。”
“嗵”的一下,头上挨了一扇子。
今晚驸马似乎不是太好哄,我软磨硬泡也没能让他笑上一笑,只好动之以情。
“解忧,你去京兆府当值,我整整想了你一顿饭的工夫。”
对方在酒案前坐下,一手拿过我的杯子,一手拿过酒壶,自己给自己满上,再送到嘴边浅饮一口。
“其实我想了你一顿饭再加个午觉的工夫。”
对方提起筷子,夹了一口菜吃了。
“事实上,我想了你整整一个下午加晚上。”
对方拿起勺子,喝了口鱼汤。
我鼓起腮帮,“我想念你时时刻刻,暮鼓晨钟……”
一颗小肉丸塞进了我嘴里。对方终于放下了筷子,看着我,“你宴请迦南,知道会有什么后果么?”
我急忙吞下肉丸,“我是公主,他能把我怎样。”
“若不是今日我回来得早,方才你不就被他勾了魂?”何解忧没什么好颜色地瞥我一眼,“哦不对,是你已然被他勾了魂。”
我摸摸鼻子,小声:“哪有。”
“哦没有,只是投怀送抱而已。”
我再度鼓起腮帮,“是他用了媚术!我才没有主动去抱他!”
“媚术……”何解忧殊无笑意地勾了勾嘴角,“不过是利用了人的潜层内心,用魅惑之姿将你心中的欲望无限释放,再给你以梦幻之感无限沉溺,因是梦幻,所以不会有道德约束人伦谴责,无论是施术人还是受术人,都甘之如饴。”
“……”我想反驳,却深感无力,“你、你胡说!你怎那么懂媚术?”
“诸子百家,三教九流,在下都略有涉猎。这下九流的媚术,至少比你懂。”
“这宫里,未听说有旁人因中媚术而惑乱,难道本宫就淫乱些?哼!”我摔开筷子,以表示愤怒。
何解忧如同不见,继续不紧不慢道:“这有什么不解,因他只对你使过媚术。施术人又怎会随便找个人就蛊惑,人家也有选择有挑选,处心积虑,自然是不出则已,一出比天高。”
我顺着杆子爬,准备给自己找个台阶下,“那是他的问题,我是公主,他自然是为着我的身份,魅惑我自然比魅惑高唐有用些。”
旁边趴着的高唐哼哼唧唧,茫然抬起脑袋,“公主,一切包在我身上。”
何解忧拿只酒壶将他脑袋按下去,继续无表情道:“一只巴掌拍不响,独鸟成不了鸳鸯。受术人若无喜爱之心,若不动七窍心,若是心如止水,情如枯河,能中招才怪。”
“你是想说,我喜爱迦南那个妖人?!”我拍案而起。
何解忧执杯自饮,不再说话。
高唐再度摇摇晃晃抬起脑袋,“拿下迦南,包在我身上。”
我一掌将他拍回桌上,气恼地摔袖离去。
当晚,我在自己卧房抱着被子滚了半宿,才迷蒙睡着。梦里,父皇和三哥喜气洋洋祝贺我新婚,我那未见过的母妃也面目朦胧地喜极而泣,阿姒终于是嫁出去了。
我又是心急又是忐忑地入了洞房。这个情景似曾相识,等了二十年终于等来的驸马一身红衣,却是背对着我。
我急于看清他的模样,不顾新妇该有的羞怯,继续将自己的粗犷作风发扬到底,一把扳过他的肩膀。桃花瓣飘了一地,朦胧的红色背景下,我看到了他的眼睛。
含情脉脉的温和,眼里有波光晃动,凝视着我:“重姒。”
“公主醒醒!公主醒醒!这是怎么了,快来人,公主又流鼻血了!”
我被人七手八脚地弄醒,心慌意乱任随鼻血横流。落月满脸通红地瞧着我,吞吞吐吐,“公主可是梦见……”
让其他人都下去后,我拿着毛巾紧捂鼻子,“本宫梦见了洞房,为什么一洞房就要流鼻血,无论是梦里还是梦外。”
证实了自己的猜测后,落月的脸更是红得要滴血,“跟驸马多洞房几次,兴许就好了。”
“驸马?”我一愣,转而惭愧万分,“不是跟他……”
“啊?”落月惊呼,后退一步,不敢置信地望着我,“不是跟驸马,那是跟、跟高神医?”
我想了想高神医那张包子脸,浑身一颤,果断摇头,“不是。”
“难道是……白将军?”
我想了想白将军那张模糊得不太记得的脸,再摇头,“不是。”
落月捂住嘴,惊恐地瞪大眼睛,“是花伯!”
花伯是公主府负责莳花弄草修剪枝桠的五十岁老鳏夫,最近跟厨娘苗婶正传绯闻。我深感绝望地看了眼落月,“你才跟花伯洞房,苗婶砍死你。”长吁短叹一气,见落月在冥思苦想可疑的人选,我随口问了一句:“驸马睡了么?”
“奴婢刚才过来时,见藏娇阁那边还有灯火,想必是没睡的吧。”
“现在什么时辰?”
“刚入四更。”
我十分心虚,“四更还没睡,他在做什么?”
“大概是酒喝多了,睡不着吧,方才还吹了一阵箫。”
唔,居然还会吹箫。“吹的什么曲子?”
落月想了一阵,“侍墨姐姐被吵醒的时候说,驸马深更半夜不睡觉吹凤求凰,必是想跟公主芙蓉帐暖度春宵,又不好意思说,特意吹给公主听。”
我揉揉脸,“可是我们吵架了,而且我也睡着了没听见。”
落月叹息一声,“明日驸马就要出征了。”
带着无限愧疚且沉重的心情,我于四更天从自己卧房去了隔着半个荷池的藏娇阁,果然灯火未灭,在处处宫灯的照耀下更显金碧辉煌。看门的小厮立即替我开门,很乖巧地提示:“驸马在书房。”
藏娇阁名为阁,实则内里深藏乾坤,卧房书房浴房厨房一应俱全,奢华而宽敞。不过驸马秉着做地方刺史的俭省习惯,只挑了几间用,夜里的宫灯也已经减到了最少。
二楼书房里,何解忧认真地在一盏灯下看着什么,手旁还搁了一摞书。
我清了清嗓子。他从书里抬起头,没有表现出惊讶也没有表现出诧异,就这么看着我。
“那什么,本宫是来找一本书的。”
他抬袖做了个请便的手势,接着低头看书。
我走到书架前,磨磨蹭蹭地找书,找了许久那边还是只闻翻书声,于是只得随手抽出一本,再厚着脸皮蹭到他书案前。
“借个光。”我坦然将灯往自己跟前挪了挪,翻开了自己的书。
何解忧终于再抬头看了我一眼,再若有所思似有深意地将目光聚到了我手里的书封上。因我本就没把心思放在书上,余光对他的一举一动都在关注,此时见他的神色有些不同寻常,便觉有蹊跷。顺着他的目光,我合上书,也向书封看去——
《玉房指要》四个大字晃瞎了我的眼。
若说这书为什么会在藏娇阁书房,那实在是说来话长。此书据说是当年顾太傅的珍藏,后来送给了三皇兄,再后来,三哥送了给我,说若得其中精髓,可享人间极乐,且可延年益寿,不亚于佛门双修。于是建好藏娇阁后,便将此书搬了过来,预备随时实战随时参考。
此时已然骑虎难下,如果我说这书不是我的,何解忧会信么?答案很显然。
于是我淡定地打开书。
何解忧意味深长地开了口:“公主如此好学,委实令人敬佩。”
“唔。”我翻下一页。
忽然书被夺。他将我的书收了去,合上,丢到一旁。
“做什么?”我鼓起脸。
“这种书就跟兵书一样,看得再多也是纸上谈兵。”何解忧扬了扬自己正看的孙子兵法,也合上丢了出去,“实践才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呼”的一声,灯被吹灭。
我腾空而起,被横抱了起来,不由抱住他脖子,“这就检验真理?”
“明日我便走了,今晚自然要伺候好公主,不然我不在的时候,你再被个什么妖人蛊惑,等我回来,娃娃都可以打酱油了。”
想起方才做的梦,我心中愧悔,默不作声。
被抱上床榻后,我思前想后,终觉不妥,“可是,毕竟我们还没有成亲,还没有昭告天下。等你回来,我们再……”
“等我回来,我们便能顺利成亲?”何解忧轻声一笑,笑得眉目清朗,风姿俊赏,“做大长公主的驸马若有那般容易,你又怎会这些年都待字闺中?你可有深想过?”
经这一提醒,我才意识到似乎不光是我名声不好的问题,可究竟是什么问题呢?
他将我拥入怀里,“你脑子用不到这方面,我替你想。随你左青龙右白虎,我先将你叼走再说。”
我合身抱住他坚实的腰骨,将脸贴在他胸前,“我要听听你的心跳,解忧,你喜欢不喜欢我呢?”
他一手挑起我散乱的头发,再一点点使之滑落,“公主呢?”
“我自然是……喜欢解忧的!做了我的驸马,你要什么,我给你什么,好不好?”
“我要什么,你都能给么?”
我心中突地跳了一下,脑中冷了片刻,“你要什么?天下?”
“你给么?”他俯在我耳边,温热的气息喷在耳廓,嗓音缠绵如同情语。
“解忧,你真是放肆得很呢。”
他笑了一笑,一手揽着我的腰,一手捏在我下颌,“做驸马不就图个放肆么,对公主放肆可是有趣得很呢。”
“那如果,我不是公主呢?”我睁开眼,看着他。
他俯身上来,将我的嘴堵住。
小腹内潜流涌动,忽然有一种不祥之感。我忙将他制止,“等等……”
他呼吸急促地俯看我,“重重,有话一会儿再说。”
我抽了抽鼻子,委屈不已,“不行……”
“那你长话短说。”驸马强撑着退步。
“今夜不行……”我扭头咬被子。
“唔,不要害怕,来放松……”
“解忧,我对不起你。我、我来癸水了……”
“……”
芙蓉帐暖,春宵寒。五更天的时候,何解忧一言不发站在床前更衣,我抱着被子角怯怯地道:“再、再睡会儿呗。”
他扣上腰带,理好衣襟,从地上捡起我的衣裙放回床边。我从被子里滚出来,拉着他的手,关切问:“还好么?”
“还好。”对方面无表情地答。
“这分明是不好么。”我看他一眼,再垂下头,“都是我不好。”
“时也,命也。”他慨然看向曙光已透的窗外。
我默默抱起自己的衣裙,半跪在床上,沮丧之情不减于他。他回过头,俯身按着我的后脑,在我唇上咬了一口,“平叛回来,迎娶公主,再不做有名无实的驸马。”
二人同出藏娇阁时,门外小厮侍女皆跪了一地,“恭贺公主与驸马!”
我手握拳头放在嘴边咳嗽一声,“都起来,今日是驸马出征的日子,赶紧清点一下随身物资,若有缺漏立即补上,衣食务必要备上好的。”
“太过兴师动众,只怕士兵不服,还是俭省些好。”何解忧低调道。
我从袖中取出一半的青铜虎符交到他手,“虎符在手,谁敢不从。本宫的亲随京畿驻军,你可调遣三分之一。到了青州,那里的驻军也都交由你调遣。”我握着他的手,殷殷看向他,“平叛虽然要紧,但驸马安危更要紧,一定要平安回来。本宫可损失整个东鲁,也不可损伤一个驸马。”
何解忧笑望我,“保不了江山,如何做监国公主的驸马?你放心好了。只是,你也要让我放心。”
我忙不迭点头,拍着他的手,“我会让你放心的,我有什么让你不放心的。”
“不要再见迦南。”何解忧沉吟一番,又改口,“只怕你做不到。尽量离他远点,不要单独跟他见面。公主,有些事情没有你想得那么简单。”
我再点头,“我会离他远点,你放心。还有,我会想你的。”
当日,在满朝文武与京畿驻军统领面前,我与何解忧两半虎符相合。
“本宫任何解忧为元帅,前往东鲁平叛,各地驻军皆由何帅调遣,若有不从,斩立决。”我一身盛装,站在含元殿前,面向广场文武百官威严道。
“吾等听凭何帅调遣!讨平东鲁,护佑大曜河山!公主千岁千千岁!”京畿驻军跪地听令。
我下了台阶,径直走向跪地的何解忧,扶他起身,从一旁宫女手中接过战袍,亲自替他穿上。何解忧垂着目光看了我许久。
我扬眉笑道:“太平待诏归来日,本宫与你解战袍。”
他目光在我脸上定了一定,缓缓笑开,“我去了。”
送驸马带兵出征,一路出了长安城,直到十万大军消失在天边。
低头揉了揉酸涩的眼睛,转身,见侧后方的简拾遗直愣愣盯在我身上。我立即低头审视自己的衣着,并无不当之处。正疑惑,想问他盯着我干什么,他已转身走了。
我也跟着准备下城楼,却见简拾遗又回身过来了,原来他是下令城楼上的官员先行下去准备回宫銮驾以及清路。我立即觉察是有什么机密国情,神情也紧张起来:“发生了什么事?还有哪里造反的?”
简拾遗目光沉潜,眸光不似从前那般亮了,“殿下是觉得过得委屈了么?”
我一时不大能反应过来,不知他所指,“简相何出此言?啊,是本宫做错什么了?”
“大长公主哪里有错,错的是臣。”他面色不虞,侧身掩过眼里的情绪,语调殊不同往日。
“拾遗。”我心中颤了几颤,些许紧张些许无措,“一定是我做错了,你说出来我就改。”
他微微合眼,“如今还有什么对错,木已成舟,我还能说什么。”
“什么木已成舟?”我转到他跟前,大惑不解。
城楼上的风吹动他袖角,他理了理袖子,转身走了几步,定住身形,又回身走到我跟前,拿起我的手,将一个温润的物事放入我掌心。我打开一看,是一只通身翠绿的玉蝉。是当年我从父皇身上赖来的,玩了几天腻了,转手送了给太傅。
我讶然,“你竟还留着?我都快不记得了。”
简拾遗勉强笑了一笑,在风里再看我一眼,“你自然是不知道。”
我却觉他今日的话都有些隐晦难懂,不解地看着他。他眼波闪动,许久错开视线,“有一种蝉,在地下蛰伏十七年,十七年沉默,十七年等待,然而当它破土而出,重见天日时,生命的轮回便也接近了尾声。这种十七年蝉,你说是可悲还是可怜,亦或可笑?”
我听得怔住,再回过神来时,简拾遗已离去了。我追下城楼,侍从道简相已先行回城了。我有些神思恍惚,随手抓住一位大人,问他:“你听说过十七年蝉没有?”
礼部侍郎惶恐道:“殿下恕罪,微臣愚钝,微臣回去查一查资料。”
一旁的翰林院大学士捋着胡须沉吟道:“臣听说过,十七年蝉乃是寿命最长的一类蝉,也叫轮回蝉,须得忍受十七年的煎熬才可破土而出,不过当它展翅之日,也就是死亡之时,实在是个悲剧啊。”
我握紧了手里的玉蝉,心中却是空空落落。
第二日上朝,因简拾遗告了假,朝议无人总结要点以及表明态度,于是群臣热火朝天一团乱地议论前线军情。耳边嗡嗡声环绕,我由烦躁到适应到完全将之视为背景音,托腮陷入了禅定状态。
“公主?公主?”一旁的小太监将我扯醒,示意御阶下。
“啊——”我稳了稳身形,看向朝堂,见大理寺卿专注地望着我,忙脱口道,“漆雕大人说得极是。”
三朝元老大理寺卿漆雕白笑容满面,忙跪地叩首,“臣谢殿下成全!”
“成全?”我咳嗽一声,小声问身边太监,“他刚说了什么?”
小太监回道:“漆雕大人说简相病了,请了好几名大夫都说难治,漆雕大人家的千金主动请缨,要嫁去相府为简相冲喜——”
我从椅子上跌了下来。
朝议在我的跌倒声中戛然而止,见无法收场,本宫只好装晕倒。
“大长公主为国事操劳过度,不慎晕倒,各位大人有事明日再议,退朝!”
本宫被转移到后殿,随即太医院一众医官背着药箱鱼贯而入,按顺序一个个来给本宫悬丝诊脉,再分别将自己所诊的结果写到纸上,最后核对,若不统一,便要互相争论谁的正确。这番辩论,由胜者决定本宫的病因。
“下官以为,公主乃是感染了风寒,需按伤寒论下药。”
“下官以为,公主乃是过于操劳,劳累致使晕倒,需按休养食疗下药。”
“下官以为,公主乃是情事过度导致晕倒,需按补肾之法下药。”
一片寂静,众医官看向第三位发言的御医,不言而喻不约而同将自己所写的诊断结果及方子撕毁。
于是本宫的病因出来了,房事过度。
太医院最高长官太医院提点亲自熬好了药,毕恭毕敬端了来,当着我的面试了药后,再将药碗送到随侍宦官手里。我只闻了一闻便双泪直下,“本宫可以不喝么?”
太医院提点面容肃穆,毕恭毕敬道:“公主纵情亏损身体,须得猛药补一补,一日早中晚三次,微臣会亲自为公主送上,并亲眼见公主服下,才好上无愧于天,下无愧于黎民。”
在提点大人肃然的注视中,本宫灌下了一碗良药。最后又被告诫了一番房事需节制后,提点大人才意犹未尽地离去。
我奔到御花园狂吐了一阵。
眼前金星乱冒,腰也直不起来,吐得人浑身无力,脚步虚浮,天地旋转。即将跌倒时,一只手稳稳将我一扶。顺着倒入来人怀中,一阵熟悉而又迷醉人心的熏香将我萦绕。我抓着他手臂,勉强站稳了,“哪个宫里的太监,本宫有赏。”
“公主赏迦南什么?”清泠而直透人心的嗓音含着笑意,响在耳边。
我浑身一震,忙推开他,连退数步。
御花园清幽沉寂,了无人声,左右不见一个宫人身影。古树参天,花影憧憧,唯一的路口站着神秘的迦南。
“公主为何躲着我?”他浅笑吟吟,一步步往我跟前走来。
这嗓音,这语调,就如同前夜梦里的情景。我止不住地想入非非,脸上也烫起来,但又立即制止自己的胡思乱想,沉声对他道:“站住!”
他停下来,不再靠近,忽然低低叹了一声,“人人心中都有障,可轻易被人言所惑,旁人说我是妖,你心中便生了我为妖不可近的障。公主,公卿白骨,红粉骷髅,你若能看清,又何惧我这个障?”
我刻意不去看他,却又忍不住为他话中的佛意禅念动容,恍惚似觉得面前所站并非妖惑之人,更不是凡夫俗子,而是一尊佛,“你、你究竟要做什么?接近陵儿是为的什么?你若敢惑乱天子,本宫不管你是人是妖,是魔是佛,必将你凌迟!”
他在透过参天古木繁密枝叶的浮光下融融一笑,笑靥盛着光芒,竟真如佛身金光照耀十方世界三千红尘,“你杀不了我的。你舍不得。你是不是梦见过我,所以不敢看我的眼睛?”
脑中又回想起那一夜的梦,不由气急败坏,“放肆!住口!迦南,你真以为本宫杀不了你?再出言不逊,本宫立即唤来御林军!”
他又叹一气,面容莫可奈何,偏这个模样又是动人心魄,美得超凡脱俗,“公主生杀予夺,可能得到乐趣?权倾天下,可能得到欢乐?”
我怔忡间,他一个洒脱的转身,回眸清泠泠一笑,笑声久久徘徊在古木之间,他的身影也渐远渐淡,消失在林荫下。
一阵风吹来,后背一阵凉,才惊觉出了一身汗。这御花园也觉寒气森森,忙快步跑了出去。
不想再待在大明宫,当即回了我的公主府。
回府也不得安宁,刚坐下,我的贤侄女便闯了来,面色又忧又喜。
忧的是:“姑姑,听说简相要娶妻冲喜,那大理寺漆雕白的闺女粗鄙得很,侄女以为不太合适,放眼天下,似乎只有侄女跟简相投缘了,姑姑你以为呢?”
我垂着眼皮,不动声色地饮茶。
喜的是:“姑姑,听说昨夜您已与驸马芙蓉帐暖度春宵,侄女恭喜姑姑贺喜姑姑。这么说,姑姑终于回归正道,不再觊觎拾遗,不再跟侄女抢夫君了。”
我继续饮茶。
洛姜蹭上来,扯着我袖角撒娇,“姑姑,只要您一句话,赐婚侄女和拾遗,那漆雕小姐才会知难而退,让她做不了这第三者!”
我放下茶杯,甩开袖子,晓之以大义,“那大理寺卿漆雕白乃是三朝元老,是你皇爷爷那一朝的重臣,更是当年顾太傅的至交好友。虽说这几十年他也一直坐镇大理寺,朝中不曾提拔于他,却是因放眼朝堂再没有比他更适合这大理寺卿的官员了。因此,他虽只是三品,在朝中地位却同护国公谢太师一般,连你死去的父皇跟本宫都要敬他三分。他要与简拾遗结亲,那不是高攀,是恩宠。”
洛姜听得一愣一愣,寻思良久,又拽着我手臂撒泼,“说这么多,姑姑是说,姜儿还不如那漆雕小姐有地位,还不如她有资格嫁给拾遗?”
“唔,你如今总结中心的水准大有提高,姑姑甚感欣慰。”
洛姜彻底撒泼,抬袖子抹泪,“父皇,你怎么走得这样早,可怜我无父无母,没爹疼没娘爱的,如今连终身大事都没人管,好不容易看中的夫君还被人黑被人抢,我这个可怜的孤儿啊——”
我招架不住,只得哄一哄,“姑姑拉扯你长大……咳……姑姑陪你长大容易么?姑姑疼你都要疼到化了,恨不得给你弄个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夫君,怎么会黑了你的驸马抢了你的郎君。哎,我也是个孤儿,没爹疼没娘爱的,千辛万苦才搞来一个驸马,千难万险才入了洞房,哎,时运不济命途多舛谁有我惨——”
“我不管!”洛姜梨花带雨,翘着可挂油瓶的嘴,“别说是漆雕小姐了,就是三朝元老漆雕白要嫁给简拾遗,我都敢把他踢得八丈远!冲喜,那也得本公主去!”
宣誓完后,霸气无敌的长公主抹完泪,扬长而去。
外面的硝烟还未散,内部的硝烟已开始弥漫。冲喜?要不是看在漆雕白三朝老臣的份上,本宫非流放他八百里不可!也不知道简拾遗是什么态度。他若点了头,本宫也只得为他主婚。他年纪不小,这时候成亲是万没有阻拦的道理,本宫身为人主,也该恭贺一番。
“砰”的一声,我拂落了桌上茶杯。
刚迈进门口的一人吓了一跳,小心翼翼避开地上的茶杯碎片茶叶碎末,站到一边,“公主,简相也不知生的什么病,我身为神医,义不容辞当去看一看,您以为呢?”
我拂去袖口茶渍,“为体恤国相,本宫也当去看一看。”
本宫带着神医轻衣便装前往相府探望据说卧病在床的宰相。
既然是私自探望,自然是叫相府的仆人们不得声张。相府管家见到我,胡须跟着面皮颤抖,一脸祸不单行今日行的如丧考妣神态,跪地接驾:“草民恭迎大长公主!”
“听说简相病了,本宫特来瞧瞧,不要兴师动众。”我一团和气道。
管家不停拿袖子擦汗,嘴角抽动,“草民跪求公主,让草民去跟老爷禀报一声。”
“我只瞧一瞧他而已,你不要太过惶恐。”我愈发和气。
见我要往内院走,管家几乎要扑过来,结结巴巴道:“公主切勿动动动怒,相爷真是病病病得不轻……”
怎么本宫每次来,他们都跟见到灾星似的。管家豁出命去,张口便要向内院喊话,我眼疾手快,指挥高唐捂住他的嘴。高神医万般纠结,终是不敢违抗,拿自己的洁白玉手捂住了老头子的嘴。
再不迟疑,我快步赶往内院。简拾遗卧房所在,我何止是有印象,简直是记忆深刻。当初枕头上那根头发的问题,我至今不曾追问,实在是寻不到开口的契机,如今虽更没有质问的立场,但心中终究有点不甘。管家又如此拦路,实在蹊跷。
诚然偷听别人墙角,尤其是偷听孤男寡女独处房中的墙角,是件亏损德行的事。本宫一向不屑于蹲墙角。正要效仿上回一脚踹开房门,听得屋内简拾遗虚弱地咳嗽了一声,我收了腿,闪身站到了窗边。
“我爹爹的意思呢,简相是国之栋梁,栋梁有恙,国将危矣。我娘亲的意思呢,民间有个冲喜的方子可治百病。妙妙的意思呢,此生非王侯将相不嫁,要嫁就要嫁比我爹爹还厉害的人,当然也要比我娘亲厉害。她嫁了个三品夫婿,妙妙嫁个二品宰辅,以后她就不会骂我只会吃饭了。”一口气说了这些后,那个什么喵喵姑娘又立即道,“小时候我爹带我参加宫廷御园酒宴时,我就见过简相了。那时我到假山后面玩,听见有人说话,什么海什么水什么虫虫,就趴在那里看了看,那是、那是人家第一次见到翩翩少年的简相啦。”
简拾遗咳嗽一阵,歇了半晌,“妙妙姑娘,算上今日,你与我也就见了两面,怎好搭上自己的终身大事。冲喜一事,毫无根据,不过民间以讹传讹罢了。”
“可妙妙是真心喜欢简相的呀!听说大长公主一直图谋对朝中美貌一些的大臣下手,今日朝堂上还因房事过度突然晕倒了,如今她的准驸马又出征了,毫不排除她会对身边人下手!简相,你的人身安危堪忧啊。等妙妙嫁过来后,一定护卫你的清白,不让她得逞!”
“什么?她晕倒?”
“是啊,太医院说她纵欲过度。唔,她也不怕驸马出征,身体不济。啊,简相,你怎么了怎么了?你醒醒,不要吓妙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