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总有那么几天,本宫非主观意愿带着刀伤或趴或躺在床榻上批阅宰相汇总上来的奏折。虽然公主府的护卫在年复一年的实战中大幅度提高着战斗力与营救力,但概率事件不可避免,一两次的刀子该挨还是要挨。
高唐给上的速效美肌膏据说可保愈后不留疤,药力发挥得轰轰烈烈,刺激得伤口一阵阵抽搐。我抖抖索索蘸着朱砂墨,再哼哼唧唧给折子写上朱批。大到边疆屯军屯田,各地青苗新政推行,北边旱情南边水灾,秋后处斩名单勾决,小到皇帝避暑行宫翻新,功臣赏赐夫人封诰,长安夜市几时宵禁,诗词歌赋韵律标准。都得一一批示。当然,还得接受言官弹劾行为不检的折子,一般本宫都批复:关卿鸟事。
才将床头尺余厚的奏折批了一半,从良来报,圣上前来探望。
小皇帝恰满十三,身量未足,与他胞姐洛姜不太相似,不过因了一母同胞,依旧是生得唇红齿白,一副纤弱美少年模样。这样一个模样,若是生在寻常百姓家,那是多么可爱可怜、令人恨不得拥在怀里的小人儿。可偏生是个小人精儿,这模样极具欺骗性,他姑姑我深有体会。
眨眼间便有个垂髫小儿天真无害地出现在我面前,水灵的眼睛忽闪忽闪,对我打量片刻后,清澈的双眸挤出两滴晶莹的泪水,扑进我怀里蹭了蹭,奶声奶气叫着:“姑姑,听说您被行刺了,可吓死侄儿了!侄儿寝不安眠食不知味,想念姑姑得紧!”说罢,抬起睫毛犹带泪滴的眼,热切望着我。
我摸了摸他平日最爱梳的包子头,干干笑了两声,慈祥道:“陵儿一片孝心,姑姑是知道的。”
小皇帝继续热切望着我,嗓音很是怯怯,“听说上月有刺客在茅厕行刺姑姑。”
我继续慈爱地摸着他的包子头,“被姑姑不小心踢进茅坑里淹死了,死无对证,也不晓得是谁指使。”
小皇帝又怯怯道:“听说这月有人给姑姑汤里下毒。”
我抽着嘴角再笑两声,“你父皇曾说过,姑姑荼毒天下已练就百毒不侵之身。”
小皇帝露齿一笑,十二分的天真无邪,“那就好,侄儿可就放心了。姑姑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侄儿无依无靠可怎么好。”
我目光落在他精致异常的发髻上,随口问道:“给陵儿梳发的宫人换了么?”
小皇帝委屈道:“从前梳发的宫人总要梳断朕几根头发,朕气不过,她们还顶嘴说朕奶臭未干。”
我吸了口凉气,颤声问:“然、然后呢?”
小皇帝嫩声道:“朕让人割了她们的舌头,鲜红鲜红的,姑姑你知道么,人的舌头竟有那么长。”说着拿手比划了一下。
我定了定神,嗅着他身上尚未散去的隐隐奶香,不知不觉从他头顶收了手,“这月是谁给陵儿梳的发?”
“迦南。”
“手艺不错,要重重的赏。”
送走小皇帝后,高唐立即将小皇帝走过的路线重新勘察一遍,将我房间与床榻重新检查一遍,确认无害。
高唐十分惊奇,“居然雁过无痕。”
我望着窗外的天空,叹息:“这是有高人指点他,从前那些下三滥的手段已经被摒弃了。留意新入宫叫迦南的那人。”
又休养几日后,始终不见简拾遗再来探望本宫,本宫一边心念着简相,一边心念着何郎,十分挣扎。诚然,食色性也。又诚然,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本宫委实惆怅。
在高唐神医配的速效药下,我恢复得迅速。得以下地自由活动后,某日我鼓起勇气,带了从良临幸相府。
从良向相府门口长随亮了身份,门口几人扑通跪地。我令他们不得通报,本宫乃是微服私访。
相府宅院是我侄子赐的,规模自是不小,亭台楼榭样样齐备,不过却无过多装饰修葺,府里仆人也算不得多,一路撞见一个命噤声一个。穿过前厅,绕到后院,忽听得一阵女子笑闹声。
“这是相爷赏我的,你们眼热也没用!”
“你个小狐狸,几时魅惑相爷了?”
“哼,要说狐狸,谁比得过如意,把相爷哄得服服帖帖,什么都依了她。”
我站着听了一阵墙角,心头各种滋味轮番碾过。
却听里头又道——
“你们哪里知道如意因何得宠。”
“莫非姐姐知道?”
“你们没发现如意模样像一位公主?”
我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屏住呼吸聆听,莫非是本宫错怪了拾遗?他竟对本宫存了那样心思么?
“像谁?姐姐快说!”
“襄城长公主呀!”
咯嘣,本宫一颗玻璃心碎了一地。
说起来,简拾遗对洛姜与对我外表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两样,但细细一想,还是有不同。
他是我和洛姜的师傅。
当年父皇尚在时,钦点了简大学士的公子入宫教习公主与皇子。我们天家,女孩儿跟男孩儿一样养,一样教,这也是女孩养得跟男孩一般泼皮无赖总是吓退驸马的渊源,此是后话略过不表。彼年我约莫十五岁,洛姜刚十岁。简大学士是翰林之首,学问极高,他家公子也是年轻辈里学问最好的。父皇极是喜爱简小公子,有意让我们公主皇子与他亲近,指望着近朱者赤让我们也染一染红。
简小公子比我们年长,彼时正二十有二,在父皇的旨意下,做了我们师傅。可我们帝王家的孩子,岂是那么容易服人的,更别说这么个俏公子了。
我跟洛姜暗地里没少干些泼皮事。鱼虫蛇鸟,捉到什么塞什么到小夫子的砚盒里,每每等着他开砚时看他吃惊的表情,然而我们从未如愿,简小夫子养起了鱼放生了虫掐死了蛇赏起了鸟。他的一系列出乎常人思考范围的举止,终于将我们制得服服帖帖,从此安心读书。
那时,洛姜读书笨得天怒人怨,一章论语都要简小夫子反复讲解二十遍,才抬起一知半解的迷惘少女眼“啊”一声。其他人早听得腻了。我便趁此良机偷阅了京都贵公子系列的刻印小说,为此后调戏叶侍郎家的公子与林尚书家的公子打下了坚实的基础。简拾遗教导完洛姜,转身便收了我的话本。
对此,我比较无所谓。许多次翘了课到叶侍郎家翻墙看叶小公子弹琴,到林尚书家蹲点看林小公子舞剑。
彼年记忆竟全是这种瓜田李下的事儿,让人颇不堪回首。唯一那么丁点堪回首的记忆跑不出简拾遗督促功课并传得我一手好字。回想起来,我对他存的那点旖旎之心,便是从他手把手教我写字时候起。
我描的字,全是他的形。少年时便醉在了他衣香鬓影中。
那时熏然不自知,依旧跑出去调戏诸家公子。
翻墙再回学宫,总能瞧见陪伴简拾遗的洛姜身影,二人并肩而立,玉兰树下的风姿堪堪一幅绝世画卷。每见此,我心中微有失落,但总觉得是因叶侍郎家墙头增高了几寸,我爬得辛苦的缘故。
相府的管家闻讯前来,见果然是如假包换的本宫后,立即跪了地,“不知大长公主凤驾莅临,老奴死罪死罪!老奴这就去通报相爷接驾……”
“平日,襄城长公主来时,可有通报过?”我站在廊檐下,一种强烈的失落感袭上心头。
“不、不曾……”管家伏在地上,拿袖子抹汗。
“为何本宫来了,便要通报?”我愈发失落,不晓得是不是话本上写的所谓失恋。
“大、大长公主不、不一样……”
我自然晓得自己不一样,连简拾遗都如此待我。
“简相在何处,领本宫前去,不得通报,也不得出声,否则,本宫阉了你做太监!”我说得云淡风轻,权倾天下就得有权倾天下的架子,荒淫暴虐就得有荒淫暴虐的样子。
“是是是!”管家额头汗如雨下,颤着身子爬起来领路。
从良此刻也不敢出声,默默跟在我身后,不晓得是不是思及了自己未净身就从净身房逃出来的黑历史。
我随着管家穿过一进进院落,终于在花木扶疏的小鱼塘前止步。管家抖着手指指向鱼塘对岸的一座夏日纳凉小竹屋,竹屋开着敞窗,窗前几竿修竹。池水浮光跳跃上翠竹,晃起一片斑驳的影像。
幽篁掩映下的窗前,一个竹青色布衫的清貌男子正俯身握着一个侍妾的手,缓缓书写着什么。侍妾眉目含情,后方握她手的人瞧不见,我隔着池水却一眼洞悉。细看那侍妾容貌,竟真有几分洛姜的神韵。
我站了许久,相府管家也滴了许久的汗。从良蹭过来,耳语道:“公主,捉奸要拿双。”
“本宫是来微服私访的,你见过谁微服私访还兼职捉奸么……”我转身往院子外走,三步后折返,直奔纳凉小竹屋而去,“本宫便是第一个微服私访还兼职捉奸的圣德公主!”
从良眼中闪烁着激动的小光芒,相府管家眼中明灭着大祸临头的小绝望。
“嘭!”本宫一脚踹开了虚掩的小竹门,一步跨入了小竹屋。
简拾遗停了笔,转过头来见到我,漆黑的眸中一闪,似是对我的突然出现有些意外,明显愣了片刻,不过很快恢复从容,松开了侍妾,过来同我行礼,“不知公主私访,臣接驾来迟!”
我视线掠过他,落到他身后惊如小鹿的女子身上。小鹿慌忙跪地,便是这慌忙的姿势也是美妙得紧。
简拾遗对他管家沉声道:“公主驾临,怎不速来通报?”
管家立在门外一脸委屈不敢申辩。我站在踹倒的竹门旁,替他道:“本宫微服私访,自然是不能提前通报。简相品行高洁举国皆知,若不悄然而来,怎能见到简相如此有情趣的一面。”
“公主取笑了。”简拾遗默然片刻,缓缓吐出客套话。
我踩着平躺地上的门板,从简拾遗身旁走过,再从地上跪着的小鹿身旁路过,慢悠悠到窗前的案旁坐下。屋里人随着我的方位移动而移动。简拾遗看了看依旧跪在地上未得我准许暂时仍起不来的小侍妾,也不好出言请示,只得转头吩咐管家上茶。
我拿起桌上写了半阙词的宣纸,上面的字迹成熟中带着稚嫩,显然是二人合力所为。词句正是:相离徒有相逢梦,门外马蹄尘已动,怨歌留待醉时听,远目不堪空际送。
想当年,简拾遗教我习字,那都是临摹的尚书论语经世济国的句子,何曾写过这般情词丽句。果然自家姬妾不同旁人,本宫心中凄惨得紧。余光漫过纸缘,见简拾遗站在门外透来的夏风里,鬓边发丝轻舞,肌肤似有浮光流动,半垂的袖边暗纹隐隐,似有兰花悄然伸展,骨节分明的中指上染有淡淡墨痕,与我手中的宣纸墨香飘到一处。如此出尘的风仪,却拐不到藏娇阁。
我端起手边茶盏,品了一口茶,皱眉,“简相家的茶都这么烫的么?”
管家惶恐得要来换茶。未等他行动,我已手指向跪了许久的小鹿,“诶,那姑娘,叫什么名字,本宫忘了你还跪着呢。快起身,给本宫换杯茶。”
小鹿艰涩爬起来,中途还得简拾遗扶了一把,忙过来垂眸答话,“蒙公主垂问,奴家得相爷赐名如意。”
如意跪得久,膝盖不灵活,端走茶盏时,脚步已是不稳。有风吹来,我抬手抚了抚袖角,如意正捧着茶水往后退,碰着我手边,哗的一下,热茶泼了个彻底,尽数兜进了我裙子。
“公主恕罪!”如意惊慌失措,抓着空茶杯便跪到了地上。
管家惊得跳脚,简拾遗惊得立即奔上来,公主府的狗腿子从良也惊得大呼小叫却原地踏步。
在热流往我裙子倒灌的同时,简拾遗掏出袖中手绢率先冲了来,俯身给我擦拭裙上的水。茶水泼的范围不小,简拾遗一手牵着我裙子,一手忙着拿手绢拭水,拭着拭着就拭到了本宫大腿上。本宫知耻而后勇,坐得岿然不动。简拾遗忽然停住手,再松开手,后退一步,“臣无意犯上,臣……”
我咳嗽一声,“本宫明白。”
“不如请公主更衣!”简拾遗攥着手绢道。
“也好。”我起身,对跪伏在地的如意道,“起来吧,都是本宫大意了。”再走到门边时,对着倒下的竹门道:“哎,这门约莫是年久失修了。”
“上月新修……”管家忙推诿。
“池水边容易侵蚀,臣命人再修一修。”简拾遗截断管家的话。
我这才满意地点点头,由简拾遗领着去更衣。
在去往自己房中与姬妾房中的交叉路口,简拾遗一时不好选择。我晓以大义道:“本宫今日乃是微服私访,惊扰太多人委实过意不去。”
简拾遗低头唔了一声,“公主请。”
推开宰相卧房的大门,一股清新书卷气扑面而来。简拾遗让到一边,我迈步入内。这书房卧房竟是一体。我在前大半部分的书房里转了几圈,简拾遗已唤人送来一套干净衣裳。
“公主请内室更衣。”说完,简拾遗便带上门退了出去,末了补充一句,“臣在外头候着。”
我抱着衣裳立即奔往内室,心口怦怦直跳。
简拾遗的卧房简单明了,一扇青莲屏风,一张不宽不窄的床,一个小案桌上摆着香炉和蕉叶琴。我绕室一周,未嗅着脂粉味,但也不排除那只铜香炉毁灭过证据。再蹲到床头凝视枕头,拈起了一根柔软的发丝,放到鼻前嗅了嗅,隐隐约约有点香,这香味不属于简拾遗。我常年因病因伤中暑中毒等等主观及客观原因,在简拾遗前来探望的时候,揩过他不少油,因此对他身上的味道了如指掌。
诚然他姬妾众多,这些事儿不用想也知道会有,可知道与看到还是两回事,本宫一时竟也淡定不下来,愤愤然将手里的衣裳砸上枕头,挥袖离去。
门口简拾遗敬职敬业地守着,见我忽然拉开门出来还未更衣,十分不解,“公主?”
我瞥他一眼,不言不语负袖便走。
“公主?”简拾遗后边追来,“可是衣裳不合身?”
我愤愤然继续走,“本宫要回府。”
“公主今日私访,难道不去看看楼公子?”
我想了想,愤然道:“不看!”
走到月洞门前,我回头对几丈远的简拾遗心酸心痛心碎心伤并怒火攻心道:“简拾遗,本宫看错你了!”
怀着满腹伤情回到公主府,从良等人不敢近前,拖了高唐来宽慰我一颗碎掉的玻璃心。
我席地坐到小桥上,忧伤地掐着小荷花。高唐忧伤地望着我,“公主,御医不负责治相思病失恋症等非典型性疑难杂症。”
“那你负责借酒我负责浇愁。”我捧着脸对着桥下的荷花池,池水里的一张脸还真是愁上加愁。
高唐继续忧伤地望着我,“公主,御医也不负责陪酒陪睡。”
“那你做太监去吧。”
“……”高唐无言地望向苍天。
于是我拖着高御医在春潮带雨晚来急的小拱桥上喝了半宿的酒,倾诉了半辈子的失败情史,天地含悲,草木动容,本宫泪洒荷塘。
高御医连连为之叹息,“其实臣这辈子最大的优点就是毫无八卦之心。那叶侍郎家的公子怎么就出家做了和尚呢?”
我抱着酒坛叹道:“那叶公子琴艺极高,我极仰慕,总是爬墙看他弹琴。有一回我带了一坛酒给他喝,之后他便一件件地解了衣裳。”
高御医呛了一口,“叶公子竟对你自荐枕席?”
“我给酒里放了点药。”
“噗!”高御医将满嘴的酒喷进了荷塘,面色十分惶恐。
我安慰他道:“我拐男人的手段从不雷同。”
高御医惊魂甫定,确认我不会对他下手后,又提问:“自荐枕席然后呢?”
“我蹲一边看他脱衣裳,只剩最后一条裤衩时,他青梅竹马的表妹来了。哎,那表妹认定我与叶公子有奸情,誓要将我们两个灭掉。她一巴掌抽到叶公子脸上时,我抛下酒坛便蹿上了墙头。叶侍郎府上都惊动了,不过我也翻墙逃了。后来就听说叶公子剃了头发,哎,红颜薄命。”
“薄命。遇到了公主,再厚的命也要薄了。”高御医又连连叹息,灌了口酒又问,“林尚书家的公子怎么就远赴番邦和了亲?”
我举杯消愁愁更愁,趴在酒坛上追思往事,“那林公子剑法极好,我极仰慕,总是爬墙看他舞剑……”
高御医慨叹一句:“敢情有一技之长的京都公子王孙都被公主仰慕了个遍。”
“那年,乌孙国王子与公主来我大曜仰慕中原文化,顺便打算结个亲。彼时国宴我正吃坏了肚子,趴在父皇膝头无比乖巧温良。那王子目不转睛望着我,站起身便指着我,让我做他王妃。可我看了看那王子古怪的相貌,再看了看一旁林尚书家的公子,越看越觉得林公子乃我心头第一美人。国宴还没结束,我便将林公子骗去了侧殿角落,趁他不备,将他摁倒在地亲了一口。”
高御医咕咚咽下一口酒,“然后呢?”
“然后我便听着有人喊‘禽兽!放开那个公子!’,我转头一看,见是乌孙公主路见不平,再一看,她身后是目瞪口呆的乌孙王子。”
“再然后便是那林公子无以为报以身相许了乌孙公主吧,这倒也不错,听说是封了亲王入赘到乌孙,这可是我朝和亲史上一大亮点。”
我怅然,“可林尚书家唯一的儿子就这么远嫁他乡,他老娘,他爹的老娘,他爷爷的老娘,三代老娘儿们都恨不得啃下我一口肉来。我跟林家的梁子算是结下了。”
“那跳水驸马的事……”
我从桥上爬起来,抛出怀里的酒坛,扑通一声,莲池里的月影裂成了碎片,并引起蛙声一片。我一脚踏上桥墩,迎着夜风趁着酒疯,捏起一个拳头,“总有一天,老娘会得到一个驸马!”
“要是……得不到呢?”高御医挪开了几步远。
“得不到他的心也要得到他的身,得不到他的身,老娘就阉了他做太监!”我酒气充斥的脑中,竟闪出简拾遗的模样,可我如何对他下得了手?再之后脑中闪出一个黑影,其脑门挂着“何解忧”三字。对了,本宫还有那位自荐的驸马,不晓得到长安了没有。
晨曦初起时,我似乎梦见了未来的驸马,他着一身红袍背对着我,模样看不真切。我几步绕到他跟前,定眼看去——
“公主醒醒!卯时初刻了,该上朝了!”
梦中的背影转过身来,亮出一个面孔,不是我期待的任何一位美人,竟是一脸贼笑的从良。我登时便醒了,从一个软硬适度的枕头上撑了起来,一个手栗子敲到从良脑门,“混账!”随后又倒回枕头上,意图重续鸳梦,瞧瞧那驸马到底是谁的模样。
刚倒下,身下便传来一个低低的惨呼声。大好的鸳梦被搅了两回,我绝望得不再指望。
“公主!早朝要晚了!”从良抱着脑袋蹲在一旁嚎叫。
“本宫受了伤,还在休养期间……”宿醉折腾得人头疼,再加上一处惨呼一处嚎叫,本宫觉得人生之悲催莫过于此。
“殿下休养了十几日了,简相昨日派人来说今日便得上朝,不然言官又要弹劾公主了!”从良不怕死地继续嚎叫。
我将枕头一推,忿然起身。只听得耳边“扑通”一声,有什么物事砸入了荷塘。我抓着从良胳膊晃悠悠站稳,回头醉眼迷离看了看,“什么东西?”
“是高御医。”
“他怎也跳了?”从良扶着我,我扶着头,边下桥边想,昨夜,我没将贴身御医怎么地吧?
走下桥许久后,我对从良道:“本宫是不是忘了什么?”
从良眨巴眨巴眼点头,“高御医还在水里。”
本朝素来卯时三刻开朝,官员需寅时便起,卯时初刻侯在大明宫含元殿侧殿内,由当值宦官点卯,记下是否有官员迟到缺勤等。当然本宫缺勤也有宦官记录,缺得太狠,言官的雪花奏折夹杂着唾沫星子便来了。算来,本宫自行刺后的带薪养伤休假日已用完。
銮驾玉辇行在夏晨微茫的大明宫,我歪坐车内,一边灌着醒酒汤一边更换一身酒气的衣物。车驾到达含元殿前,我已整饬一新,顶着一只凤冠头钗爬上了数不清有多少级的台阶,停下来歇了一歇。
“监国大长公主到——”
方才还听着嘈嘈杂杂的含元殿瞬时鸦雀无声。
我在心内叹息,一会儿要也能这么鸦雀无声就好了。
抬腿迈进含元殿,一路穿过大殿中央,走上御座,在龙椅旁侧的一张椅子上坐了。
“圣上呢?”我转头问身边一个小太监。
“还、还没起床……”
我抬了抬目光,瞧向一边侍立的负责起居注的起居舍人,只见他拿笔毫蘸了口水,立即在左手握着的木册子上刷刷书写。想必又写的是:圣躬未至,大长公主代理监国,皇权旁落,国将不国,臣痛心流泪并泣血记之。
我再转了转头,瞧向文武百官前头站得有如渊岳的宰相,一身官服衬得愈发沈腰潘鬓,端的是一代贤臣美相。冷冷看他几眼,本宫的宿醉全是因他而起,他倒是精神抖擞容颜清朗。只怕夜里还有美妾侍寝,小日子过得不晓得多滋润,哪像本宫只能枕着御医露宿桥头。想想这云泥之别,本宫就一阵阵头疼。
揉着太阳穴,稍稍压制宿醉的晕眩感,忽见满朝文武都向我望来,各种揣摩与深意的目光,莫非是觉得本宫纵欲过度才如此萎靡不振?再看了眼简拾遗,他虽也望着我,不过眼睛里却瞧不分明。
我强打起精神,示意身边司礼监开始上朝。宰相这才率领百官跪拜。
“众位爱卿可有本奏?”我尽量摆出威严又和蔼的表情面对百官,至于如何能做到既威严又和蔼,三皇兄曾说,需气宇昂然,又需微笑谦和,诀窍便是人格分裂。
“臣有本奏!”一个哭腔传来,接着便见御史台一位言官跪到丹墀下,涕泪横流。
“原来是姚大人啊,因何事痛哭?”
御史姚迁抹了半晌鼻涕,抽抽噎噎道:“老臣奉先帝之命,领言官之职,既可风闻奏事,亦可据实弹劾。可臣点灯熬夜写就奉给殿下的奏折,殿下不思臣弹劾之事,竟朱批四字,关卿鸟事。殿下如此轻慢老臣之心,老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说着,他爬将起来,抹了把眼泪,冲着一根红柱子便发足奔去。
众卿大惊,扯的扯,拦的拦,抱的抱,半个朝堂乱作一团。
我向身边太监要了杯茶水,拿盖子一边拨着茶叶一边吹。
被众人拦下来的姚大人扭头见我无丝毫表示,一时又流出泪来,放声哭嚎,“先帝呀——您走得太早了呀——各位大人别拦着我——让我去死一死——”
见实在闹得太狠,站在一旁养神的简拾遗抬头朝我看了一眼。
若在往日,简拾遗看我一眼,我便立即三省吾身,可今日,我只喝我的茶。片刻后,他见望我一眼又一眼也没用,竟向太监要了笔,在自己笏板上写了什么字,再命太监传给我。
我漫不经心接过来,白玉笏板上墨迹倜傥,三个字:臣请罪。
送还笏板,我放下茶盏,咳嗽一声,“那个,姚大人言之有理,本宫定当反思忏悔大人弹劾之事。大人乃国之栋梁,如何能死。本宫十分抱歉,日后绝不再无礼批复,望大人原谅。”
姚御史被几位大人抱着的大腿终于落了地,跪地又痛哭,“殿下悔过便好,臣原谅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