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殿内的战事如火如荼,被压在下面的一方想要反攻实在太遥远,随着衣裳一件件被扯掉,凉意一点点爬上脊背,失望与绝望也一寸寸占据心底。
衣不蔽体地被摁在桌面上,腰也快要折断。见我放弃抵抗,何解忧终于不再那么暴虐,让了我喘气的时机。他压在我身上,黝黑的眼瞳盯着我,如同在看陷阱里的猎物,粗重的呼吸吹得我面上发烫。
喘息片刻,我养精蓄锐。
“怎么,认命了?”他眼里染起暧昧的颜色,手已往不该去的地方去,“不打算叫人来护驾?”
“你敢这么犯上作乱,这外面还有我叫得来的人么?”我忍着难受,尽量忘记腰部的痛楚。
他脸色陷入半冷峻状态,“被人夺走的东西,我也可以夺回来。”
“那我可以嫌弃自己的驸马么?”
他停了手,一动不动地看着我。我在赌,点人死穴后,是同归于尽还是劫后重生。看不出苗头,我便再加一把火,“我会要一个睡了青楼的男人么?”
他没有怒,反而淡定地反问于我:“如果,是简拾遗呢?相府侍妾那么多,他还会是清白身?”
被人反戳死穴,我一时思维僵化。
他低下头,附在我耳边,言辞暧昧蛊惑:“简拾遗也不清白呢,你会怎样?”
太阳穴隐隐胀疼,我咬破下唇,一掌甩到他脸上,清脆如玉瓶乍裂,“你不过是想知道,他和你分量几何,我告诉你就是。洛阳花乱迷人眼,我当然喜欢你,喜欢你到任由你妄为,任由你索取,你做什么,我都不过问,也不准别人过问。原本这样就够了,就该知足了,守着我的驸马安安稳稳过日。可你没有给我这样的机会,你跟从前那些人又有什么不同?”
“是么?”他二度挨我巴掌,似乎比较习惯,又回看着我,“这短暂的喜欢抵得上你对他多年的积淀么?”
“你既已知道,何必问。我爱慕渴慕仰慕了他多少年,不因得不到才这么想爱,却是不知不觉与生俱来骨子里的爱,仿佛那情愫的种子就在那里,不晓得什么时候就生根发芽,那花朵就盛开了,开得那般鲜艳夺目,我只能避开那花容,转移这跗骨不绝的依恋。”我望着脸色渐沉的何解忧,兀自笑出声,“我爱他所有,不论其他。”
准备好了遭报应挨巴掌,他的巴掌却迟迟没落下来。
“好。”他闭上眼,许久后才睁开,居然放了我起身,“昨夜我是被小白捆去了醉仙楼,他自己喝醉了,却以为我同他一样。我哪有时间睡青楼,一夜都在撤换你的嫡系御林军。这凤寰宫里,也都不再听命于你。昨夜你错饮相思引,简拾遗到来,我也知道。你却不知道,我就在这门外。”
不似我衣裳凌乱,他随手几下便整理好自己,捡起裙子甩到我身上,再拉开了门,对外面道:“取来没?”
御林军左将军走了来,托起手中一物送上,何解忧接了。
我坐在地上,感到全身冰冷。御林军,我的御林军……
何解忧合上门,走来我身边蹲下,手心一物伸到我面前。
头晕目眩,心如死灰,喉中凝固了半晌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你……做了什么?”
白玉蝉躺在他手指间,夜里散着幽幽的光,那上面定然还有温度。
何解忧起身对着外面,扬声道:“左将军,公主殿下问,今夜发生什么事了?”
“回驸马和殿下——”左将军熟悉的嗓音传来,一句句敲在心口,敲得我窒息,“舞阳郡叛乱,宫里有人意欲夺权,与公主发生争执后,私下召集木统领,欲来对公主逼宫。驸马识破其诡计,命吾等前去镇压,方才已将叛党同谋简拾遗与木可遇一举拿下!”
我攀着凳子爬起,迅速跑到门边,闯了出去,“你们,要反了不成——”
凤寰宫上上下下,却已是左将军部下把守。“请公主早些歇息!”
何解忧来到我身后,给我披上一件外衣,“外面天寒呢。”
我挣脱出去,几步上前抓住左将军衣襟,“本宫诛你九族!为何叛变?说!”
“臣等是为保圣上的江山,殿下,行叛乱之事的是简相……”
“你住口!”我一脚将他踹到地,怒火难平,扑过去拔他佩剑,他未防备,竟被我拔了出来。
我一剑在手,四下易主的御林军也都进入戒备状态,准备随时替他们主子护驾。我猛然转身,剑逼何解忧。
他白衣立于跟前,丝毫不惧,面容不起波澜,“公主拿剑的样子,也一样美得很,不知公主若杀人,是不是更好看呢。”
“这就是你尚主的目的?”我语声颤了一颤,手却稳当当,“你以为我没杀过人?你以为我没见过宫廷政变?你以为我没见过血流成河?”
一剑向他胸前刺去!
他不退不让,站在我剑前仿佛理所应当,又仿佛这不是一把剑,或者他以为我不会下手?新来的宫人会以为我仁慈,却不知我曾经手染多少鲜血。
夜风凛冽,剑风更甚,吹得彼此发丝凌乱。剑刃割破如雪的衣襟,刺入肌骨。剑力之下,他往后退了一步,眼神复杂莫名地看着我。
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为了江山,我又有什么是不能舍弃的?这个道理,难道他不懂?手上再加一分力,他脸色也渐渐苍白。
夜空里一只羽箭掼入我右肩,迫得我退步,那一剑没能完全刺入便脱离了控制,剑刃从他肌骨中抽离,带出一串血水。
“驸马——”
“殿下——”
几名御林军扶住何解忧,也来了几名宫人要为我疗伤,我一剑挥得他们散开,剑端扬起刺目的血滴,划过夜空。
方圆十步内,无人敢近前。
何解忧一手捂住伤口,血水却渗过了指缝,染红了他衣襟,另一只手却甩到一名持弓御林小卒的脸上。
各自带伤,隔着十几步的距离对望。
肩头的痛楚又算得什么,不过身上又多一道伤口而已。我倚剑拄地,随手撩开垂落的发丝,嗜血的灵魂被逼出躯体,握剑的手紧了又紧,我真的很想杀人。
兴许是浑身散发的杀意太过浓烈,周遭宫人们退了又退,仿佛第一次意识到,面热心善的公主原来是个魔鬼。
御林军护卫在何解忧身前,不给我半分再袭的机会。
强弓易折,时因势易。
我甩下手里的剑,倒拔出肩头的箭,扫视全场,“说,你们要什么?”
他们齐齐跪地。
——“请殿下还政圣上!”
我冷眼看着,“然后呢?”
——“请由长乐侯摄政,革除变法,更弦易辙!”
我喉咙里溢出一串笑,“你们何必呢,直接给我定个擅权祸国之罪,以清君侧之名诛了我,不就还政了么,长乐侯居头功,摄政不也理所应当?”
何解忧脸上血色褪了一半,步步向我走来,“强将在外,我们怎能弑主,监国公主和平还政,于大家都有好处。”
“静悄悄的政变么,本宫不感兴趣。”
“简拾遗的命,你也不感兴趣?”他走来我面前。
肩头伤口血流不止,此刻更是感觉不到疼痛,因为有利刃直入死穴。稳住身体,我牵动嘴角笑了笑,“诛相,你就不怕强将在外?你就不怕白老将军杀入京师,来诛你?”
何解忧微微垂眸,“今夜,简相叛国。”
我还是没稳住,闭了眼。
一人将我接住。
再醒来时,依然在这寝殿,手心里还攥着一枚玉蝉。挪了挪身体,肩头刺痛异常。箭伤已经处理过,药水味直冲鼻端。身体带伤是寻常事,并不怎样难过,可是毕生心血经营的江山旁落,却是无法承受之痛。
“别动。”同样负伤的罪魁祸首拂过帷帐,端了碗药过来,“可是伤口疼?”
我抬眼见他换了身衣袍,虽然气定神闲,动作还是有些滞缓,必是那一剑让他尝到了我的厉害。我冷冷盯一眼药碗,没有喝的表示。他叹口气,缓缓坐到床边,端起药碗自己喝了一口,再停下来看着我。
是保住尊严不吃嗟来之食,还是委身屈尊卧薪尝胆?
也许旁人会以为我有这样进退维谷的两难选择,事实上,我夺过他手里药碗,捧着咕咚咕咚喝起来,直喝得一碗见底,再爆点脾气摔碗到地。
何解忧脚下避开了四溅的碎片,不怕死地拿着手巾来给我擦嘴,我扬手往他身上奋力一推。
他惨白着脸直退到桌边,衣襟再见血渍。我亦惨白着脸倒回床上,往肩头一抹,一手血。
侍女们进来一看,愣了刹那,忙唤太医。太医们分成两拨,取药取刀取绷带,往两处疗伤。
折腾完后,众人退散,房中再陷入沉寂。
我在床上躺平,擦去额头冷汗,望着床顶,“我要见拾遗。”
桌边半晌传来回话:“公主还政了,自然能见到。”
我闭上眼,“见不到他,看不到他完好无损,你们什么也别想。”
又沉默半晌,回话:“未罢相前,他还是宰相,完好得很。”
“我要见他!”
何解忧出了寝殿,一天未再出现。
我绝食了一天,他依然未出现。
我绝食了两天,他还是没出现。
我准备绝食第三天,他端了一碗红豆粥,踹开了殿门。
大理寺天牢。
大理寺卿漆雕白一路跌跌撞撞冲到我面前,眼圈发红,“听说殿下中了箭,可有没有事啊?”
我在宫女的扶持或者说是劫持下,顿了顿身形,忍了头晕,“无碍,漆雕大人也知道了?”
漆雕白抬袖抹眼睛,语带哽咽,“谁不知道呢,殿下受苦了,老臣愧对两位先帝,谁知道这江山就要落入……”
“大人!”我截了他的话头,非常时期行非常事,唯独不能直言心事,“简相可好?”
“啊,对了,简相……”漆雕白收了泪,盯了盯随同我来的前后左右四面八方三十名随从,“驸马吩咐过,不可苛待简相,臣一天探望一回,简相他一直都好。”
“带本宫前去。”我缓缓吐纳,调匀呼吸。
漆雕白竟迟疑了,“可那是天牢啊,殿下你从小到大都没进过那种地方……”
“难道简相之前进过那种地方?”我音调忽然拔高,吓众人一跳。
漆雕白又红了眼圈,在前边带路,到了天牢入口,他便无权再带我前行。
卿相的牢狱,与寻常罪民集体关押不同,有着分隔开的单独狱间,四面封闭,白天与黑夜无异。再关照,再独特,也是牢狱。不流通的空气透着腐败的味道,虫鼠成群横冲直撞,拦在我路前毫不回避。
随从宫女与侍卫们都是娇贵之躯,老鼠不避人,他们避老鼠,倒没人再跟上来。我独自前行,淌过鼠群,不知踩着了多少条尾巴多少条腿儿,吱吱的叫声连着扑腾声回荡在幽暗的狱中。凭借着墙上微弱的火把,踩着一地虫尸走过了甬道。
唯一的一个狱间里亮着一盏油灯,将人影投在斑驳的墙壁上。听见动静,他手里正看的一卷书停在一边,两眼望到黑暗中来。我抬袖拭额头的汗,一起将眼里的泪拭了。
他立即起身,甩了手里的书,走到栅栏锁链的一边,衣衫整洁发丝不乱,视线由下往上看了我一遍。我站在另一边,也将他看一遍。隔着这不远不近的距离,隔着这不长不短的时间,互相看着。
狱卒带着钥匙来开了锁,执行命令一样,口气生硬道:“半个时辰。”
锁落门开,我弯身进入狱间内,再关门落锁,狱卒守在一边。我拔下一根玉钗甩了出去,冷声道:“滚到外边去!”
犹豫了一下,狱卒捡了玉钗揣入怀里,一步步走了。
我回身,看着数日不见的简拾遗,忍了又忍,脚下却不受控制,直奔他跟前去,在他身前一步的距离上站定。他面色依旧那样平静,一手伸出,抱我入怀,气息停在我耳畔,“怎么瘦了这么多?”
我在他怀里一顿蹭,“想你想的。”
他便又将我抱紧些,“他可有对你怎样?”
“他不敢。”
又抱了一阵,简拾遗将我放开,目光仔仔细细看着我,抬起手划过我脸廓。
我将他的手按住,“清瘦些,是不是好看些?”
他看着我,“不要再瘦了。”再将我揽入怀里,“我看着会心里不舒服。”
贴在他心口感受安定人心的跳动声,被他低了头亲了一下到脸上。我装作入定,垂着眼不动。他再缓缓移到唇上,看我有无回应。等的就是现在,立即追随上去胡搅蛮缠,将他抵在了桌边。
他视线忽然落在我右肩,竟有血迹氤透衣物,定是方才行为太过激烈。再掩饰也来不及,被他几下解开了衣领,扯到一边。
伤口绷带也染了血,奇怪我竟是没感觉到。
他眼里沉了下去,“何解忧?”
“我刺了他一剑,这是他部下还我的一箭。”
简拾遗继续阴沉了脸一阵,不知是否在脑补当时的画面,我想打个岔,推他坐下,再入他怀里,“他拿你威胁我,要我还政。我若不还,怕他来硬的,怕他对你不利。我若还了,怕他废新政……”
简拾遗依旧抱紧我,“若还政,新法的心血全部付诸东流,天下大乱,百姓亦苦。重重,做你该做的事,不要顾念儿女情长。”
我很觉委屈,“可你拿儿女情长诱惑我。”
“我相信你!”他放开我,替我整理衣衫,“记着,你是监国公主!”
我抓住他的手,认真看着他,“拾遗,江山重,你也重!有你,江山才重要;若无你,江山于我何益?”
他手心抚着我的脸,眼里笑了一笑,那一刻有动容,有喜悦,却终是劝诫:“重重,你生在皇族,你肩负社稷,要明白孰轻孰重。两害相权取其轻,两利相权取其重。你又如何忍心舍弃那万千黎民?放手这百年基业?”
我也笑,“人若无心,还能不能活?”
他不说话,看进我眼睛里。我将他衣角紧紧攥入手心,生怕一放开,就没有我的心了。
半个时辰走到了最后的时光,狱卒的身影已有些不耐烦。简拾遗牵着我到桌边,拿起那本破旧的书随便一翻,“京中兵力空虚,强将全在千里外,我也不知要在这里过多少个日夜,若有书看倒也不烦闷。”说着,他深意地看着我,目中含有暗示,“殿下若得空,可否替我回府,往书房里取几本我搜罗的珍本,拿给我打发时日?对了,书房墙上有幅耕织图,是前代名家真迹,早就想送给殿下,你一并取走吧。”
我竖着耳朵听,点头铭记,“还有么?”
他抬起袖子,一手掠过我额头整理散发,遮掩我后方的视线,一手在此掩饰下,蘸了杯中浅浅的水迹,于案上书了一个“诏”字,依旧目光温和,语声无波道:“那夜在大殿里看奏折,御林军左将军要了我的官服去,问问他何时能还我。”
他说一句,我点一下头。
“好了,时辰到了,这里空气不好,你不要待太久。”他握了握我手心,再松开。
狱卒开了锁,打开牢门,“请公主回宫!”
我三度将玉蝉放入他手,也松了他衣角,一步步挪到了门口。
“重重——”他唤我。
我迅速回身,定定看着他。
他站在牢狱里,哪怕四周环境污秽不堪,却分毫不减损一朝之相的气质,“多吃饭。”
出了天牢,恍如隔世。
我立身于光与暗的一线之间,竟似也是踩在了生与死的天平之间,我是衡量的筹码,可我又该如何下注?仰望苍天,天命才是操纵这一切的大手,我如筹码,命却如蜉蝣。一朝权在手,万千生死都决于我手。可这权是多么虚无缥缈的东西,当它来时,你光鲜无比,当它去时,你晦暗无光。
这皇宫里,在我之前,曾有过多少的命运流转,几度成王几度败寇,风起云涌,一朝尘埃落。在我之后,又将有多少命运的轮回,流血与牺牲。
天命之神,抛给人间权柄,而后看凡人追逐,不吝生死。
纵使我看透看破,也依旧不能拒绝这场名利之争。不争,便将两手空空,一无所有,我爱的,我护的,便将沦为权柄的牺牲物。争了,也许天翻地覆,也许万劫不复。
人生,本就是一场豪赌。
“殿下,请回宫!”见我半晌没动静,侍从催促再三。
什么殿下,明明是阶下囚。我踏步,以自身作注,走向天平另一端。
公主府里都是旧人,我是回不去了,如今同驸马共居凤寰宫。朝议早就罢了,朝官直接面见驸马,奏章由驸马代为公主批阅。而这时候,小白将军应该还在赶往舞阳郡的路途上,也许不到舞阳郡,便将与叛军相遇。
我回凤寰宫时,朝官们刚退出来,与我狭路相遇。
公卿之列,少了不过十来人。据说几人托病告假,几人直接入狱。并没有大清洗,多数人还是乖乖等待着权柄交接、和平过渡,又或者他们其实早就盼着这一天。
众人垂头退到一边,我从他们中间走过去。身后窃窃私语声,并没有多少避讳。
——“公主竟是从外面回来。”
——“长乐侯宠爱公主可见一斑啊!”
——“这样下去只怕不妥呀!”
我直接回寝殿更衣。不叫宫女,不叫太医,自己解开了绷带,伤口还在渗着血丝。正要拿止血药膏,一只手伸过来,取了药膏,另一只手固定我肩头,轻轻将药膏涂抹伤口,拿棉布吸取渗出来的血水,再用绷带缠了几遍,打了结,剪刀剪断。
完成后,何解忧直起身,“热水备着,去洗个澡,去去一身牢房味。”
我把衣裳穿好,走开去倒茶喝,“这味很正,我喜欢。”
僵持片刻,他道:“今夜我在这边睡,你是要熏死我?”
我面向他,指了指自己伤口,“你不会是想跟我洞房吧?”
“驸马跟公主洞房,有什么不对?”
驸马留下这句绝响后,飘然去处理政事了。我赶走了所有侍女,关好门窗,滚回床上裹好被子,抢先把瞌睡都睡掉,以便晚上进入持久备战状态。
一边琢磨着狱里简拾遗说的那番话,一边思索如今的形势如何逆转,还没琢磨透彻竟已睡过去了。朝政动荡,无论如何也睡不踏实,浅睡了一段时光,翻了个身,扯动伤口痛醒了。眼睛将睁未睁时,准备转回去继续睡,可有个模糊的人影好似在床头,彻底吓醒了我。
睁眼一看,竟有人跪在床边,哀切望着我。我眼神好一阵聚焦,这人影才慢慢汇成。想必我此刻眼神和表情都十足呆滞,才导致她一阵惊恐,蓦然扑过来,趴到我床沿。
怯怯地喊一声:“姑姑。”
将脑子里残存的梦境清理干净,我这才彻底看清她,“姜儿?”
“姑姑你还认得我?”她惊喜交加,两手抓住被子,好似心情激动又忐忑,“驸马对外说您突染恶疾,深宫静养,无法处理政务。我、我以为姑姑遭此巨变,心智丧失,会认不得我呢。”
“老年痴呆么,那还早些年头,你暂且放心。”我挪了挪肩,以免压迫伤口,转头看了看关闭严实的门窗,“你是怎么进来的?”
洛姜回首一指,“从大门进来的,又没有落锁,门闩都没有推过去。”说罢,她以一种看老年痴呆的神情看着我。
我压了压枕头,略过此话题,“如今情势你也知道,若有什么问题,直接去求那位你举荐来的驸马比求我有力十倍。”
“姑姑!”洛姜移动膝盖,挪近几寸,巴巴望着我,“何解忧自荐驸马原来怀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其实我是不知道的,您相信我!虽然是由我举荐,但纯粹是因为当时他自荐。而且他在庐州做刺史时确实有贤名,廉洁清政,爱民如子,声誉很高,也不乱搞男女关系,虽然是大众偶像,却没有过一段绯闻,跟姑姑是天壤之别。当时我都觉得他做驸马实在是屈才了,他配姑姑绰绰有余……”
从前简拾遗批阅洛姜的文章,有一句话很是有见地,便是:离题万里若等闲。此刻我深有感悟。
我调整了个姿势,做深呼吸,试图接上方才的瞌睡。
褒扬了何解忧贬损了本宫以后,洛姜扯回九霄青天外的思维,意识到原本的立场乃是控诉何解忧心怀不轨,不意竟走岔了路,“姑姑你莫要误会!姜儿的心是向着您的!何解忧一介外臣,妄想离间我们百里氏,他是不会得逞的!”
眼看是睡不下去的,我叹口气,“要不是他放你通行,你今日进得来我这里么?要不是囚禁了我,你出得来公主府么?你那几个月的禁闭期满了?他得势,你继续做你的长公主,不会有丝毫损伤。”
洛姜欲说还休,再不说我便要睡去,只好一咬牙道:“可是姓何的也囚禁了简相,还不准我去探望,陵儿也不理我。我、我只有来求姑姑……”
终于点题了。我欣慰地看着她,“我准你去,你便能去了么?”
“听说姑姑刚去探望过简相,既然姑姑可以去,那姑姑替我跟何解忧说一说,让我也去一次,就一次!”
我闭目入定。
洛姜小幅度摇了摇我手臂,不太敢大摇,“姑姑,从前是姜儿错了。上次姑姑被易容,姜儿被人误导才以为姑姑是外人所扮。都是那个迦南怂恿陵儿对姑姑不敬,我也只是想让简相卸任,这样才、才可以尚主。是他们利用了我,最后又骗了我。上一次和这一次,我终于发现,以我之力,根本就保不了简相。每一次风浪,他都是站在最前面,我不想他这样,却无力助他。呜……我好没用……救不了心爱的男人……”
受不了这般凄风惨雨,我抬高音调,“哭什么哭!我百里氏的公主除了闹事就是哭,你长进不长进?”
洛姜哽咽得一抽一抽,“父皇去得早,我没人教养……”
提到我皇兄,只好稍稍熄了火,“堂堂长公主,哭哭啼啼,成什么样子,男人最受不得这样。”
洛姜马上抹了泪,信誓旦旦:“见了简相,我一定不哭!”
我撑着起了身,洛姜乖乖给我垫靠背,我看她这番乖巧伶俐梨花带雨,便想着皇兄去时的托孤叮嘱,心中不忍也无奈,“天牢里耗子多,你几时见过那个。”
“耗子……”洛姜又红了眼圈,不敢哭出来,“我不怕!”
我笑了笑,“为着简相,你什么都不怕?”
洛姜点头,又暗瞟我一眼,“姑姑你不会还惦记着简相吧?”
我将她看了一圈,青春年少,芙蓉如面柳如眉,虽然傻帽一些,但也不失天真烂漫。我收了视线,“把自己收拾妥当,明日去看他吧。你是长公主,命那些守卫先去清道,牢里路面狭窄不好走。天气寒冷了,你顺便送些衣物被褥过去,带些点心果物,叫狱卒供应清茶一日五次……”絮絮叨叨说了一堆,越说心中越空,见洛姜眼中透着异样,只好打住。想了想,还是忍不住,“以后局势怎样,谁也说不准。不管发生什么事,你要保他平安。”
“我会的,姑姑!”
“遇事要知变通。”我斜倚着床头,眼里虚了半晌,再聚焦到她身上,“陵儿性情乖逆,必要的时候,你得用些非常手段,保他平安,懂么?”
洛姜茫然摇头,“不懂。陵儿是皇帝,还要我用非常手段……”
“哎!”我揉着头,不可再细说,“迦南最近在做什么?还跟陵儿亲近么?”
“迦南被驸马隔离得远着呢,现在到陵儿跟前走动的是驸马。有一次听他们说,姑姑不久将和平还政,那时简相就可以出天牢了,是真的么?”
“嗯。”我撤了靠枕躺回去,“还不回去准备一下明日去天牢?”
“好的好的,姑姑你休息,我走了!”洛姜阳光明媚地撤了出去。
夜晚宫里华灯初上,晚膳在我要求下准备得极为丰盛,宫人们得知驸马被邀请赴宴,都无比欣慰,公主同驸马婚后吃的第一顿团圆饭终于姗姗来了。
在宫女们恳求下,我同意她们替我上了些淡妆。三哥曾说我不适浓妆,会坏了天然形态,只合淡抹,介于璞玉与雕饰之间,恰到好处勾勒到男人心间。今夜,我且试一回。
宫裙送上来,一件比一件通透,我捏了半晌这堆蚊帐一般薄的衣裙,摔回妆台,“给本宫拿些人穿的来!”
试了十来回,终于是穿上了一件不那么通透的粉色宫裙,往镜中一看,衣领拉得快到腰了,敞得太宽了些,露得太多了些,我给稍稍往上拉了些。
晚宴设在寝殿。我坐到饭桌边,等了又等,果然太给人面子自己就没面子。宫女们无声地看着我,神情无一不在感慨落毛凤凰不如鸡。可是吧,凤凰落架,那也得先填饱肚子。于是,本宫我拿起大碗,倒了一碗清水,捧着喝。
撑着头,一边灌水一边养神,不留神就把头搁在桌上睡过去了。非常时期解决温饱有两个方案,一是灌水,二是睡觉。
睡梦中,一只温热的手掌覆到我面上,太过有质感,我醒了来。
何解忧站在桌边,一只手果然是贴在我脸上。我稍稍别过脸,他收了手,揽衣坐到身边,面色宁和,“饿了没?”
“不饿。”话出口,发现语气太冷淡,为缓解,勉强笑了一笑,语声转柔,“驸马饿了没?”
他一时没适应,愣了一下,“啊,饿了。”
贤妻附体,我提起筷子夹了一块红烧肉到他碗里,神态柔和,笑容温婉,“那就多吃。”
他看了看我,再看了看红烧肉,神情一时间变得复杂又微妙,提了筷子便吃起来。看着他吃东西,恍惚又回到那日七夕街头,馄饨摊前。
“洛姜想去探望拾……探望简相……”我一边看他形容一边琢磨措辞。
“嗯。去吧。”何解忧吃得眼睛也不抬。
如此干脆,我深感意外,忙着又给他夹了一筷子的菜,“我想回公主府。”
“太远了。”依旧简短干脆,回绝地不留余地。
倒也不意外。
他吃到一半,举筷子给我挑了些肉,“得空了,我陪你回去。”
我埋头吃肉,不言不语。
见我过分安静,他抬了视线,从旁看过来,“还有么?”
我放下咬到一半的肉,回看他,“一会床上说。”
“咣当”数声,旁边侍立的几名小宫女受不得如此刺激,手里的托盘落了地。“公主、驸马恕罪!”小宫女们瑟瑟跪地。
我挥挥手,“没事,你们下去吧。”
宫女们陆续逃走。何解忧还在维持那个打量我的视线,“你刚说什么?”
我厚着三尺脸皮,脉脉注视他,“夫君今夜不是要在此留宿么?”
他抖了一抖,筷子没拿住,忽而郑重瞧着我,“太逆天的事,床上也未必能解决。”
我灌下一杯酒,啪地搁下筷子,“他娘的!你要睡,老娘能让你白睡?”
何解忧嘴角一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