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源后门外的大路转角处,停着一辆全黑色的马车。马车车身看着格外厚重,窗上的黑色窗帘,将车厢内的一切都遮掩了起来。现在还是凌晨,周围安静得没有一点声音,马车完全融在夜色里。不过再过几个时辰,桃源就要开学了。
这么大的马车,车厢内部并没有什么布置,除了一些小机关以外,只有各式各样的酒坛子,或拆封还溢着酒香,大多没有拆封。坐在马车前边的马夫看似悠闲,实际上仔细地感知着街上的一切,而在马车车厢内,一个年轻人正微闭着双眼,手上却拿着一个酒袋,不知道是累了在休息,还是喝多了在醒酒。
这个年轻人约摸二十三四岁,或许是常年生活在紧张危险的环境里的缘故,即使闭目养神依然保持着极大的警惕,可偏偏这样的他,却要随行甚至随身带着美酒,无论是酒坛里盛的,还是酒袋里装的。这种人如果不是有酒瘾把酒看的太重,那或许便是把什么事情都看的有些轻罢。
“头儿,就算你真的有重要的事,可是京都也实在太危险了。而且就算我们有惊无险地回去了,估计上边也不会放过我们。擅离职守在山里可是大罪。”可能是实在有些担心,前边的马夫轻敲车厢,苦笑着小声说道。
年轻人睁开眼睛,揉了揉额头,漂亮的脸上仍旧带着一丝疲惫,回答道:“不会有事的。”顿了顿,他继续说道:“我现在想不通的是,按照我们得到的消息,城门司应该就只有一个通玄初境的统领才对。”
一想到不久之前城门司那两把铁枪给他制造的麻烦,他不得不承认,京都真的是一个卧虎藏龙的地方。他实在是没有想到,一个城门司统领,竟然纯修武道已经接近大成。而副统领也抵达通玄境界,在大夏已经是有数的高手了。
……
此时城门守卫塔内,刚上任的城门司统领雷悭,满脸凝重地看着副统领雷绍遗。
“君让臣归老,即使为父还没老透,也得归老。为父只想回到京都,能再给帝国做点贡献,才向陛下求得这一闲职。可是……唉。”
雷绍遗看着已经鬓如白霜的父亲,心里十分沉痛,悲愤说道:“五年前,宋国共和成功,大有崛起之势的时候,您没有要求回来。三年前,宋国强大到要扩张的时候,您身先士卒,守在最前线。现在,东疆已定,您却被要求归老……孩儿好为父亲不值!”
“不可这么说。能回来,就很好了。”雷悭想着这几年死在沙场的东军战士,心里愈发难过。
“那今晚又算得什么?父亲归老回京都,接任城门司统领一职,吏部都还没登记,那个刺客是怎么知道的?!这是暗杀?还是赐死?”
听着自己的长子矛头直指皇宫里那位至高无上的存在,他眉头蹙起,沉声说道:“即使对于归老这件事,我的执拗触犯了陛下。看在我戎马一生的份上,陛下也绝不会想要杀我。”
“那今晚这刺客,不是出自皇宫,又能来自哪里?”
对于长子的质问,老将军无法回答。大夏乃至整个世上,到达通玄境巅峰的强者屈指可数。今晚这个刺客武道接近大成,在自己双枪下走了几百合不落下风,甚至还可以分神出剑瞬败绍遗,如果不是自己以命相邀,逼退那人,自己堂堂征东大将军没有死在战场,竟要死在国都?
想到这点,他苦涩一笑,“这人不仅是通玄巅峰,而且武念双修皆至化境。大夏、晋、宋、北蛮、昆仑派,即使是这五处,也鲜有这样超凡脱俗的人物。即使哪处仙山有隐居避世的高人,想来也不会为老朽这个半截身子入土的废物出山的。”
“听他的声音,应该还是个年轻人,也应了他攻伐果断的路数。为父这辈子阅历还算丰富,却实在想不到哪一家能出这样一个年轻人。或许,他来自五虎山。可前几天听说,刘持已经死了。”说到刘持,老将军有些伤感。不知是惜才,还是只是因为无论立场身份,死亡总是能让上了年纪的人有所感怀。
雷绍遗看着为帝国付出一生的父亲,晚年却有此遭遇,悲从中来,不禁落泪。
雷悭看着陪自己守护帝国这么多年的长子,想着他八岁时因为哭被自己打过一次以后,谨记男儿有泪不轻弹,再也没在人前哭过,此时却为自己流泪,老将军也忍不住老泪涟涟。
“罢了罢了,老了也好,明儿个咱就回东山。”
或许说完这句话的老将军,才真的老了吧……
出身东山郡平民的征东大将军雷悭,自从参军以后,大多数岁月,都奉献给了帝国,奉献给了军队。
自雷老将军始,雷家满门忠烈。
十五年前蛮夏的神来岭大战,他最疼爱的次子,弱冠之年,在突围中被砍成肉泥。老将军立衣冠冢于神来岭南麓,一夜相守,不闻其声,不见落泪。
第二日,老将军披坚执锐一骑当前,全军受到鼓舞,立破敌军,突围而出,获得这次大战最重要的一场胜利。
是役雷家军风头完全盖过了镇北军。
蛮人中流传着这样几句话:过神来岭,见衣冠冢不可战,见雷悭不可战,见雷家军不可战!
这是中原人百年来第一次大胜蛮人。自此,大夏成为世间第一强国。
班师回朝接受册封的老将军,因提及自己身受重伤,皇帝陛下为表关怀请其示之。待老将军脱下军袍,露出满身金创之时,满朝文武皆肃然。
是夜,老将军大醉,泣不成声。
数年后,老将军被敕封为征东大将军奉命前往东疆。这是皇帝陛下在位时敕封的第二位大将军。
五年前,老将军的四子被流失射杀。
三年前,老将军次子的遗孤,自己的幼孙在宋国战死。
皇帝陛下数次在朝堂上感叹,雷家满门忠烈。现在老将军老了,雷家还是满门忠烈!
……
第二天清晨,一个消息从军部府邸传出,征东大将军雷悭回京都后决定卸甲归老。消息一出,朝堂震动,京都震惊,知道内情的将军、军部的老人无不感慨。
军府大院内那杆永远高高飘舞的大旗降了下来,敬送老将军。
丞相张相如在上朝前正与议会阁同僚批阅奏章,当听说老将军归老的消息时,一向温和的丞相大人怔于案前,脸阴沉的仿佛要滴下水来,看着众人寒声说道:“就在今晨,我大夏帝国的柱石倒下了一根。”
皇帝陛下上朝后,亲笔提字,书“深明大义”,赐予归老的雷老将军……
而此时,促成整件事最大的始作俑者,那个受伤的年轻人,正向车前的马夫说道:“看到她进去了吧。”
“嗯……只是从吴郡来京都的年轻人不少,我们为什么要盯着她?”马夫回答的时候没有回头,声音微不可闻。说完,他抬起手指着桃源的方向问道:“一个刚要入学的女学生,值得我们冒这么大风险来京都?”
“楼郁可不只是一个单纯的女学生。她来京都也不可能只是为了读书。”面容英俊如果没有那淡淡胡须来表明性别、散下头发完全可以用美丽来形容的年轻人,跟车前的马夫同属于反叛军市舶司。他微眯双眼透过车帷看着桃源后门,补充道:“一个隐姓埋名投身京都只为了效忠帝国的起义军大将遗孤?……她父母都是起义军前辈,即使她对帝国毫无恨意,她能这么快就忘了尸骨未寒的父母?”
“千辛万苦来到对她来说十分危险的京都,里外通了那么多银子获得进入桃源读书的机会……这个可怜姑娘究竟想做什么呢。”年轻人漂亮的脸庞上闪过一丝疑惑,“怀安,我们市舶司虽然是五虎山内部最外围的部门,但是救下这个起义军元老的女儿,我们还是责无旁贷的。”
车前的马夫微侧身子朝他赞同地点了点头,“只是你是怎么知道她的身份的?”
“他的父亲是我的老师的好友。他死前让我的老师照顾好他女儿,我的老师又把这事推给了我。”对此,年轻人有些无奈。
忽然,年轻人从马车里探出脑袋,看向桃园后门,似乎那里有什么很有趣的事。
……
桃源后门,并没有出现有前途的学生和没地位的院务之间的不对等斗争。那年轻人气得拂袖而走,李念也没有把对方拉回来死活要求对方低头捡起那段桃花枝——谁也不会傻到这样得罪人。他只是依照院规,将刚才的事情记录了一下,至于如何处理,那是戒律处的事。
捡起那段桃花枝,把它插进水杯里,然后再把这个简易盆栽放到窗台后,李念端了一张椅子,坐到了大门的旁边,认真地做起了自己的差事,在温暖的阳光下看着落英缤纷随风飘舞,听着洛水里不时响起的冰块化了随水漂流的悦耳声音,舒服得似乎快要睡着了,其实他心里却还在想着自己在学堂旁听的时候用不用带席子,什么时候能修行怎么修行,还有……他的脑海里忽然出现了一个带紫色笠帽的姑娘。
从那天晚上两人吃完蚕豆到第二天各奔东西,李念就再也没有见到徐桥。想到这点,他的心猛的有些慌,阳光也变得刺眼了,风有些冷,连河水流淌都像是在嘲笑他。他心里愈发忐忑,不禁疑问:
我还能见到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