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尚离开了小镇,雨也停了,万丈晴空。勺子将后院的棚子撤走,众妖伸展腰肢,恨不得把整个太阳塞进嘴里吃掉来暖身。
下午,她掐算了下日子,差不多要动身去泡温泉。晚上吃饭时,勺子说道:“掌柜,我要请五天假。”
书生顿了顿:“温泉?”
“嗯。”
“啊……最近不知道怎么的,浑身骨头酸软,一定是因为下雨天的缘故。我想我也要去泡泡,舒筋活络一下。”
勺子想也没想:“我们要是都去了,客栈谁看着,不行。”
因为第三者客栈的插足而导致自己被拒绝的书生非常非常不开心!只能眼睁睁看着勺子欢天喜地的去灵泉,自己在客栈等。想到白粉白粉的勺子独自在蒸腾热气的温泉里游来游去,抹抹鼻子……啊更不开心了!
五天后,晨,朝阳初露。
书生在外面采集完露水回来,准备给勺子熬“大补汤”,一进客栈就隐约闻到幽幽花香。步子顿了顿,勺子回来了。
他提步往后院走去,刚进去,就看见芍药花已开。
青翠叶子悬挂朝露,暧昧暖阳倾泻而来,如凝颗颗琉璃。大朵重瓣层层交叠,粉白如蝶团簇而上。白如皑皑山上雪,粉胜桃花醉妖娆,中环金丝花蕊,三色相映,引人神醉。
他轻步走近,俯身细看,当真是美如天上来,人间何处寻。初夏微风拂过,扬起一片绿叶,微微印在唇上,不由顿了顿,心弦漾开。末了淡笑:“艳艳锦不如,夭夭桃未可。”
听见前堂有人敲门,他十分不舍得离去,可要是来了客人自己不过去,估计待会她又要朝自己瞪眼了。书生无奈笑笑,这才起身走了。
他一走,院子里立刻蹦了一堆妖怪出来,继续伸腰用力吸食暖暖日光。
爬爬趴在墙垣问道:“‘艳艳锦不如,夭夭桃未可’是什么意思?”
没有念过书的众妖默……随后集体负手感慨:“不知道。”
感慨完,众妖见勺子坐在花坛边上发呆,凑近了说道:“老大,不用这么认真去想这话的意思吧,你可不是这样好学的妖怪呀。”
勺子摸摸自己的脸,认真问他们:“刚才……那笨书生是不是亲了我额头?”
爬爬举手:“老大,书生亲你额头你摸脸干嘛?”
勺子怔松片刻,对啊……她摸脸干嘛……好像是……脸有点烫?
杜鹃狐疑看她:“老大,你该不会是喜欢上书生了吧?”
勺子大怒:“我喜欢的是高人那种高大英俊爽朗的!书生风吹就跑!一点也不可靠。”
她干脆起身拍拍屁股的尘,去干活好了,这帮没情根的妖怪!哪里懂她钦慕高人的心思!
快到前堂就听见了算盘的敲打声,顿足不前。她趴在门后,探头往前面看。就见书生低头凝神,修长手指拨弄黑色算珠。勺子缩回头,使劲晃晃脑袋,这种看着就觉得是种享受的感觉是怎么回事。她摸摸下巴,难道打算盘真的可以使人看起来更俊朗?
正思索着,又听见有莺莺女声传来:“掌柜的珠算可打的真好呀,可惜客栈不是门庭若市,每日只能算些小账。”
勺子又探头去看,就见一个大姑娘站在钱柜前头,笑得花枝乱颤。仔细一看,这女的不就是对面锦绣客栈那胖掌柜的女儿林水仙吗,这是刺探敌情来了?
林水仙凑过脑袋,神秘兮兮:“欸,我跟你说吧,我爹想买下你这客栈,装饰下门面,改成锦绣客栈二号,掌柜还是你,赚了一半归你,亏了算我爹的,完全无风险无压力哦。”
勺子一听,正要发作,却瞧见书生轻轻笑了:“谢姑娘好意,在下并无这个打算。”
林水仙瞪眼:“为什么?明明是那么好的买卖。”
书生想也没想:“名字太难听了。”
“……”
勺子暗喜,掌柜好样的!还是同福客栈好听!心情顿时愉快极了,哼着曲子去厨房提菜篮子,准备去购置食材。进了厨房,就见外头大伙凑在一块叽叽喳喳,似乎瞧见什么好玩的。她从窗户跃出,拨开一个口,也要去看热闹。结果就见地上蹲着个小姑娘,抱着脑袋瑟瑟发抖。仔细一看,是个小妖怪。
她叉腰道:“你们老实交代,又是从哪里抓的小妖怪。”
爬爬又举手:“报告老大,刚才后面河流飘来一个闪亮亮的东西,我就捞上来了,是盏莲花灯,正琢磨着把它晾干点亮,就见它化身了。”
勺子歪头看她,莲花灯啊……那不是元宵中元时,承载人们思念亲人而放逐河流的灯么?这么弱的妖气竟然能化人,看在心情不错的份上,她语调轻柔:“你要去哪里?我把你抱回河流好不好?”
花灯哆嗦不答,勺子刚碰到她的脑袋,就见她猛地抬头,两眼一瞪,小脸青白,吓晕过去了!
后院登时大乱:
“不好了!老大把人吓死了!”
“你们够了!是她自己晕过去的好不好!”
“老大这么凶,会嫁不出去的。”
“……”
听见后院热热闹闹,书生笑了笑,末了又叹,这客栈来来往往的妖怪真多啊,要不改名叫妖怪客栈好了?
书生刚冒出把同福客栈改成妖怪客栈的想法,就见勺子手里拿着一盏巴掌大的莲花灯出来,不由笑道:“中元节还没到,怎么就把它翻出来了。”
说是翻出来,是因为那灯已经有些残旧。只是妖气极弱,想必是刚成形不久。
勺子将那灯盏放在桌上,拿干净的布擦拭:“这分明是个小妖怪,还是个胆子小的不行的妖怪,我就碰了她一指头,就吓晕了。”末了抬头看他,“掌柜我长的很凶?”
书生偏了偏脸,无法正视明眸里的灼灼目光:“不、不凶。”
勺子放心地点点头,小心将那灯盏擦拭干净。这盏莲花灯以竹制成,做工并不十分精细,而且削开的竹面厚薄不一,圈成的花瓣不工整也不大好看。只是薄片连合处能看出细线箍的很认真,做灯的应该是个新手。她倒是能理解为什么莲花灯会变成小妖怪了,因为这上面满是思念。当思念发挥到极致时,便极易成妖。想到这,勺子又想自己是怎么成灵的?她只知道当有了感知时,就已经在山谷里了。
余光瞥见外面走进来两个人,勺子忙放下抹布,上前问道:“客官是住店还是打尖?”
那人身躯高大,勺子还得仰起头来看他,还好妖怪里面像这么高的不少,所以这凡人的高度看起来也不觉惊奇。男子皱了皱眉,扫视了一眼店内,问道:“姑娘,打听个人,你可有见到过一个总爱穿青衫,一眼看去不像好人又懒得出奇的男子?”
勺子摇摇头:“没有。”
爱穿青衫她倒是知道一个……高人嘛,每次都是竹青色衣裳,仙飘飘的。可高人哪里懒得出奇,摆明了不是。
那人皱皱眉,嘀咕了一句“明明感觉到了怎么会没”,然后便走了。勺子摇头,转身面向钱柜,“掌柜,我们果然要摆个问路收钱的牌……掌柜?”
唤了一声,书生才从柜子后面直起腰身,手里拿了一枚铜钱,叹道:“这是什么时候掉的,太不小心了。”
他边说边看向那离去的黑衣人,脸上微抽,不像好人……懒得出奇,不要在勺子面前诋毁他形象好么!他又看看自己身上,灵气明明隐藏的很好……片刻想起,约摸是最近以高人之身出现的太频繁,看来还是要继续做书生。
“掌柜。”
书生回神,淡笑:“嗯?”
勺子问道:“她不化身了怎么办?我得问清楚她,要不要再送回河里,总不能一直在客栈里待着。”
书生看了一会,拿了纸张,提笔圈圈画画,交给她:“贴在灯上。”
勺子毫不怀疑接过:“书生你一定是个道士,道士才会这些鬼画符。”
书生笑笑,眸色浓郁:“你见过这么厉害的道士吗?”
勺子扑哧笑道:“掌柜你的脸皮越来越厚了。”
他的脸皮哪里厚了……要是厚的话,早就……坦白了……不过一坦白当年的事,估计……想到当年,鼻子又隐约抽动。
勺子怕吓着小花灯,没带她去后院,拿回了自己房间里。将那符贴在灯顶上,瞬间便见她化了人形,蜷缩在地上。神色恍惚了片刻,惊觉过来,猛地坐起身,勺子立刻说道:“我是好人!别躲!”
小花灯哆哆嗦嗦看她,又抖成了筛子:“不要……不要吃我。”
勺子扯了扯嘴角:“我不会吃你的。只是想问问你,你要回河里继续漂流吗,要的话我送你走。不要的话……唔,那也赶快找个地方吧。”
她摇摇头,仔细打量了勺子许久,才小心翼翼问道:“你真的不会吃了我吗?”
勺子扶额:“我明明长的很善良……而且,真要吃的话,以你的妖力连塞牙缝都不够。”
小花灯脸色一变,抖:“塞牙缝……”
“……”勺子很想把她丢出去!应该让爬爬来跟她说话的,她现在很毛躁想掀桌了!
小花灯打量了她许久,才说道:“我本来是一棵竹子,在奶奶的院子里活了二十年多年,后来有一天,奶奶把我做成花灯,在中元节的时候将我放入河中。我飘了很久,渐渐有了意识,几次都差点死掉。昨天遇到一只蛤蟆精要吃我,好不容易逃了出来,在河里晕倒了,等我醒过来,就见你们在盯着我。”
勺子这才知道为什么她总是大惊小怪的模样了,蹲身看她:“那老奶奶的意念挺厉害的嘛,只是做成花灯就有了妖灵。”
她又摇摇头:“不是……奶奶有个小孙子,他二十年前离开了家,走之前种下了我,说等我成荫时就回来。从那天起,奶奶每天都来跟我说话,风雨不改。中元节那天,她将我砍下,做成了花灯。”
勺子恍然,又摸摸她的头:“那你现在打算怎么样?”话落,就见她明眸大眼盯来,盯的勺子右眼直跳,左眼跳是福,右眼跳是祸呀……
“姐姐,你是很厉害的大妖怪对不对!”
勺子斩钉截铁:“不对!我只是花坛里打杂的!”
小花灯拧眉:“可是他们都喊你老大。”
勺子正色,“因为我姓老名大。”
这么一说好像……毫无说服力啊……看着她澄清明眸,这种迎面扑来欺骗小孩子的深深负罪感……勺子叹气:“说吧,你要我干嘛?”
“谢谢姐姐!”小花灯微微凑近,“姐姐,你帮我找奶奶的小孙子好不好?”
“不好!”勺子暴跳起来,“我像是那么闲情的人嘛!我是客栈的顶梁柱!哪里有空帮你找。”
小花灯瞪大了眼,轻轻吸了吸鼻子,眼眶渐渐泛起泪花。勺子看得一个脑袋两个大,赶紧露出笑脸:“我错了,我不该凶你,别哭别哭。”
“姐姐帮我找他吧,我漂了一年,可就是找不到他。姐姐法力高强,一定能找到的。”
勺子不想答应,她有要找的东西,自己也有要守护的东西呀。趁着她抹眼泪,一灰溜跑了。跑到楼下,那林水仙刚好端了一只鸡过来,笑盈盈的说道:“这是我爹让我拿来给掌柜尝尝鲜的。”
看着书生对她笑,勺子真想把他拽回来,掌柜你还要不要矜持了。她大步跨前,将那盘子接过:“谢过林掌柜,那我们就却之不恭了。”
林水仙瞪眼,又不好发难,绞着帕子气冲冲走了。勺子冲着她的背影吐了吐舌头,见书生还在笑,气道:“不许再跟她说话。”
书生心里大为受用,这是……怕他被勾搭走的意思?
勺子末了又道:“你要是被她色诱成功,把客栈卖了怎么办。”
“……”书生黯然神伤,他真的不想再吃客栈的醋了……
勺子以为小妖怪会走,可没想到这几天一直跟在她身后转悠,她去花坛,跟。她去前堂,跟。她去洗澡,跟。可要不要连去蹲茅厕都跟着!
众妖看着勺子身后那条尾巴跑来跑去,和谐美好,若有所思,叹道:“老大这是喜当娘啊。”
勺子:“……”
当晚……后院妖怪全都跪断了一个搓衣板……
实在是被缠得实在受不了了,勺子又狠不下心把她踹飞。小花灯怯怯看她:“对不起姐姐,可要是再找不到小孙子,奶奶就要走了。她身体一年比一年差,可我找不到……找不到……姐姐帮帮我。”
勺子叹气:“好了好了,我帮你找。”
小花灯这才露出笑脸:“姐姐你真的可以去冥界吗?”
勺子脸一抽:“什、什么?冥界?”
她认真点头:“是呀,小孙儿已经死了,但是我一直找不到去冥界的方法,还好碰到了姐姐。”
“……我……”勺子不想活了,那冥界哪里是她敢去的,那里面的鬼凶死了,分分钟都有被勾魂的危险!拒绝的话已经到了嘴边,可看着她的模样又实在不忍心,挠挠头,高人?神出鬼没……书生?可以么……
勺子以为书生会给她什么法宝,结果书生把整个人都丢给她,说要陪她去冥界!她狐疑打量他的身板子,捏了捏他的胳膊,正色摆手:“掌柜你还是和大黄一起看家吧。”
大黄立刻凑了过来,殷勤摆尾:“汪!”
书生:“……”
等到夜里,冥路将开,勺子心里越发忐忑,妖界跟冥界素来不怎么往来,哪怕是偶尔有事到那,一个眼神和一个动作不对,被对方误看作是挑衅,还有被抓起来丢鬼牢的危险。临出门前,她特地对着镜子练习和蔼可亲的表情。
察觉到外面阴气渐重,勺子走到过道往外看,果然看见夜叉开始巡逻,冥路——开了。
她深深吐纳一气,抬脚便要往下飞去,刚提步,手臂便被人轻捉,偏头一看,眼便亮了:“高人!”
看着她艳绝的脸上带着诧异惊喜,一副“你终于来了”的表情,想到今天还把他推给大黄,他简直要吃酸醋了。
吃客栈的醋就算了,如今还得吃自己的,他简直要憋屈死了。
他笑了笑:“陪你去冥界。”
勺子顿了顿:“冥界很危险,比起妖怪来,他们更抗拒神仙。高人……你是神仙吧?”
高人点点头:“是……但也不算是……无妨,撑伞去就行了。”
说罢,从身后抽出一把伞了,勺子完全没看到他是从哪里掏出来的。伞霍然张开,只见是一把很普通的纸伞,纸上以墨构图,远山近水,墨竹成林。淡墨抹枝,浓墨描叶,竹叶锯齿筋络清晰可见。竹林依稀掩映潺潺流水,与远景相交,寥寥数笔,形神毕现。
“这烟雨伞可化我们身上的气息,与冥界相融。”他低眸微微看她,轻轻伸了伸手,语调微轻,“到伞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