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上前领着宫人将东西送入屋里,他说道:“德贵人受妖魔侵扰,需好好调理身体,见不得兽类,连鸟儿也不行,还请公公留意。”
那太监嘴角扬笑:“国师大人说的这些,都不必办了。”
他奇怪道:“为何?”
太监答道:“圣上已经下旨,将德贵人赐死。”
他心有诧异:“这又是为何?”
“德贵人心不净,沾染了妖物,视为不祥。死后也要烧了身子,将骨灰撒到外面河中。到时还得劳烦国师做场法事。”
他怔松片刻:“可这跟德贵人毫无关系,那妖物盯上任何人都会如此。如今妖物已除,为何将这罪名添在她的头上,这不是胡来么?”
太监连忙示意他轻声:“这话可说不得哟。其实嘛,就算她不被赐死,可出了这事,还能再得圣上宠爱不成?当然不可能。没了圣上的宠爱,还不是死路一条,倒不如早些死了,得个安生。”
他不由气道:“他日之事,怎能草草先说结论?”
太监没有和他辩,等宫人放好东西就领着人走了。
进了屋里,青青奉了茶道:“大人不必生气,那太监说的话,犯不着放在心上。”
他摇摇头,看着她问道:“那德贵人……不是皇上最宠爱的妃子么?为何说杀就杀?”
青青微微苦笑:“在这宫闱中,哪里有真正的宠爱。我入宫七年,见皇上宠的妃子,不下十个,多数是疼了一些时日,就丢弃一旁了。区区一个德贵人,没了,还有其他年轻貌美似水柔情的女子替上。圣上又何必冒险再去碰德贵人,因此及早杀了,得个安心。”
他双掌合十,颤声念着“我佛慈悲”,只觉浑浑噩噩。他人性命,竟是可以这么轻易被抹杀掉。那抹杀的人,自私自利,却还能继续逍遥夺人一世。
青青拿着扇子,为他扇去酷热,却不能扇去他心中焦躁。
梦境转眼之间,已过了半年。
他依旧在为皇族驱魔祈福,将掌控这个国家的皇族护好了,天下也更太平。只是这里愈发的脏,又如青青所料,早在几个月前,又来了个骊贵人,又来了个颂常在,那德贵人,早就不知被遗忘到了何处。
寒冬腊月,天气阴冷,他在屋里被冷醒了。
他不是苦行僧,自小就在皇族起建的寺庙里修行。吃喝不愁,年少时方丈亲传,很早就入了皇宫做国师。夏日有人扇扇子,清风徐徐睡的好。冬日有人起炉子,暖如初春。可今日却不见炉子,冻得他从睡梦中惊醒。
地上炭盆没有起火,只有灰烬,大概是昨夜添的,今日没再续。那为他添炭火的青青呢?
他披了袈裟到外头,竟下雪了。
看着漫天银白,顿觉世间不染脏乱,可不过是自己骗自己罢了。他心中皆是苦意,见一个面生的宫女端水过来,问道:“青青呢?”
宫女顿了顿,颔首答道:“她身子不适,歇着去了。”
他听着话里有抖音,又问了一遍:“青青呢?”
宫女两腿发软,水盆咣当掉在地上,跪身说道:“青青还在宫女房中,只是……大人救救她吧!”
他没有多问,往宫女房中跑去。
平日宫里有妖孽时他也常这样跑动,许是侍卫以为这里又出了什么妖孽,并不拦他,但也没人敢跟着他去。
他冲进里面,其他宫女还在当差,不在屋里。他环视一眼屋内,却并不见人,寻了好一会,才瞧见一处被窝拱起,他轻步上前:“青青。”
想要掀开被子,却被她死死抓着,声音极沉:“大人回去吧,以后青青不能伺候大人了。”
“为何?”
被里里头已有哭音,他扯开被子,不由一愣。
青青仍穿着一身青色宫衣,可却已成破衣,所见之处都是血痕,面颊和脖子皆有青淤,他抬手要碰,却被她躲过,颤声:“大人……回去吧。”
他愣神站了一会,方才那宫女已经进来,拉他出去,将门关紧。他怔怔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宫女默了片刻,声音低的几乎听不清:“昨夜碰见了太子,被强拖进房里……被夺了……清白。”
他心口顿时一闷,宫女抬手抹泪:“太子脾气暴戾,被杖毙的宫人也不少,三年前一个宫人反抗,抓伤了他的脸,结果家中上下三十七口人……一夜被杀。”
他愣神:“杀了那么多人,却逍遥至今?”
她苦笑:“太子啊……他是太子,皇上哪里会随意处置他。”
“律法呢?”
“法是天子定的,谁敢管?”
他又愣了许久,宫女叹气,推门进了里头,步子刚迈入,就听她惊叫起来。他立刻进去,却见那藏青被褥上,全是血,红的刺目。他疾步上前,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也会发抖。
他伸手握住青青淌血的手腕,厉声:“快去找御医!”
宫女几乎哭出声来:“御医不会过来的,大夫也不许进来,没有腰牌,也出不了宫。”
胸腔顿有痛楚溢满,哪怕是重回梦境,他还是会有当年之痛。
他抱起青青往外跑,直接去太医院!
青青蜷在他怀中,眸光渐散:“大人……”
“嗯。”
“大人……”她低声念着,低低念着,一遍一遍。
声音渐渐低的听不见,直至完全……听不见。
怀里的人身体冷的很快,他平日养尊处优,抱着一个人跑了那么长的路,已是筋疲力尽,步子一个踉跄,滑在雪上,几乎将她摔了出去。
“青青……”他怔愣,看着面无血色的她,又唤了一声,可她再不会说话。
漫天飞雪,冬日的寒冷一点一点的刺入骨髓。冷的他没了知觉,大脑空白如雪,怔的再唤不出声。
“大人,院里的茶花开了。”
“大人,夜里冷,多添一个炉子可好?”
“大人……大人……”
心口如利剑刺来,生生吐了一口血,天地晦暗无光。
那鲜红的血喷溅雪地上,像落了一地破碎红花。书生和勺子虽然只能看见听见,不知和尚心中所想。可是此情此景,却足以让他们感同身受。一瞬恍惚,梦境已不在雪地之中,而是又回到了他的屋里。
他不知做了多少噩梦,口干舌燥。宫女进来倒了茶水,他喝了一口,哑着嗓子问道:“可来了消息?”
“来了……”
“说。”
宫女低声:“无罪。”
手中的茶杯砰然碎在地上,他愕然看她,这几日他收集的太子罪证,足以让他死一百回,身背那么条人命,无罪?一时声音更哑:“朝廷不处置?”
“是,圣上让他们撤了折子。”
他怔了许久,忽然笑了笑,笑出声来,声音里全是失望和绝望。
“好,无罪……竟会是无罪。一夜三十七条人命也可以当作无罪。这音国的王法去哪了。”
“大人……”
这一声大人唤来,他又想起青青,抬手颤声:“点炉子,冷。”
那日的寒冬,一直冷到如今。每次一冷,就想起青青。
他上了几次折子,寻了几遍刑部大理寺,找了几次圣上,每次都被驳回、驳回……太子依旧逍遥法外。
他轻叹一声。
勺子看着那歇下金色袈裟,放下禅杖的年轻和尚从皇宫出来,踏雪而行,背影寂寥落寞,也不由叹气。片刻,那皇宫大殿已消失,也再无风雪。和尚要给他们看的梦境,已经结束。
勺子默然,她本不觉得会跟奇诡妖物打交道的和尚是好和尚,可是能控制这奇诡妖物而不被其操控的,内心可见并非凡人。但她没有想到,他竟有这种过往。
忆了千遍万遍的和尚脸上并没有太多波澜,唯有眼底的坚定不变。他又念了几句经文,才继续说道:“我跋山涉水,想往西天问佛,途径山谷,意外坠落悬崖,却碰见了这只在古籍中听闻的昙花妖。于是我将它带出山谷,用它杀了许多为恶却逍遥法外的人。佛教中人不杀生,可这于贫僧而言,却是一种救赎。”
勺子暗叹,堂堂国师的位置不要,却做了一个苦行僧,只为了心中正义,期盼人间干净无浊。可仔细一想,她还是摇摇头:“天地六界,却只有你一人,又怎能真将这六界罪恶洗刷的干干净净。律法虽有漏洞,偶尔还会被小人践踏欺瞒,可也缺不了它。”
和尚微微弯身,语气平和:“施主所言无错,但贫僧会在有生之年,力所能及救赎世人。一个,便是一个,两个,便是两个。只要律法未得完善,我的寻佛之路也不会停下。”
勺子登时肃然起敬,立刻起身:“我去买肉!不对,给你做罗汉斋!”
和尚双掌合十,虔诚安详:“谢过施主。”
和尚是凡人之躯,吃过勺子灵气满满的斋菜后,内伤立刻见好。清晨勺子起来,雨仍在下,送热水去和尚房里,他又出门了。等她擦拭干净大堂桌椅,去买菜时,便听见宋大员外今早暴毙的消息。勺子默了默,知道是和尚所为。
中午,和尚谢过书生和勺子,准备带着昙花去往下一个小镇。出门时,雨势如常,淅淅沥沥的。和尚一手撑着二十四骨伞,一手抱着昙花盆,带着他的执念离开了。
勺子站在门口目送他,每次送住客离开,都会有莫名的失落感。可客栈嘛,都是过客匆匆的。
过了一炷香,雨势渐停,抬头看去,乌云遮蔽了差不多半个月的天,终于放晴了。万物复苏,阴霾散去,天边悬挂万丈霓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