球仔家离红河不过一个街区。无数次球仔坐在高高的树干,往自家方向望去,都会看到那栋被绿色藤蔓没头没脑爬满的独特建筑。那本是一幢很漂亮的宅子,也是方圆几里内最宽敞、最气派的建筑,如今却变得落魄、荒凉,和旁边竖起的高楼大厦相比,实在相形见绌。而球仔十分中意这幢房子,不仅他中意,他的家人都中意。所以,当政府发出拆迁令,提出用数倍于房子的价格置换这栋房子时,身为一家之主的球仔爷爷拒绝了提议。随后,可怕的事情出现了。直到现在,当周围人没有别的话题时,还喜欢把这件事扯出来谈论一番。这件事情被人们反复地讲,许多地方又被添油加醋,所以真相到底如何,已经没有人说得准了。不过,故事的每一个版本都是以拆迁开头,故事的中心,是在一个晴朗夏日的响午,球仔的爷爷、爸爸和妈妈在一场车祸中当场丧生。
据说,很多人当场看到这一幕,这使得恐惧常久留存在这些人心中。他们异口同声,再没见过比这更惨的车祸。
“都浑身是血,没有一处完好!分不清谁是谁的身体,谁是谁的四肢!”
警察被叫来了,整个现场被好事者围得水泄不通,他们掩饰不住内心的兴奋挤进现场,却无不被惨烈现状目睹得仓皇而逃。
人们一传十,十传百,车祸把这家人的性命都带走了,事实上,球仔因为躺在高高树干上睡着了,避免了这场灾难。
那天,当球仔踩着欢快步伐走在回家路上,他捕捉到来自屠夫、售货员、搬运工、快递员的异样目光,不过,他不以为意。他是个神经大条的人,向来不喜欢猜测别人的心思。他一踏入家门,两个身穿深蓝制服的警察就满怀焦虑迎上前来。想必他们等了很久,巴不得早点回家安慰疲惫的身体。
球仔的自愈能力远超旁人想象。人们满心以为球仔从此要从一个开开心心的胖子,沦为愁眉苦脸的瘦子,这才是一个正常人在失去亲人后应有的状态。
但球仔一个星期之后就恢复了本来面目,该读书读书,该玩玩,甚至,他可以坦然地回答关于车祸的所有问题。不过,答案总是千篇一律:不知道。
在一个寒冷晴朗的下午,一名政府人员把拆迁合约摆在球仔面前,满心希望可以回去领功受赏。但球仔继承了爷爷的脾气,冷冷地把这个人打发了。
“这背后会不会有场阴谋?”李乖的耳朵接受到这些信息,第一反应便是阴谋。他侧身朝向一旁表情淡然的球仔,“依我看,如果要查出这背后的阴谋,非得从肇事车辆开始。”
“怎么说呢,”球仔摇了摇脖子说,“我查过这辆车子,根本和某些机构没有关系。整个事情看起来,就是一场交通意外。”
“当然,我一定要查得水落石出。”球仔说。
他们默默地交换了目光。
“你们不是魔法世家吗?事前有没有预兆?事后有没有什么异常?”李乖突然灵光一动,嘟囔着说。
球仔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跟我来。”他说。
这是李乖第一次进球仔的房子。他的感觉,是诡异。确实,再也没比这更诡异的房间。明明外面阳光炙热,走进去却象深山野林,浑身凉嗖嗖,皮肤都起了鸡皮疙瘩。不仅空气异样,屋内的摆投也与平常人家不同,几乎每个房间都有一整墙药房房里才有的药柜,高得接近天花板,几副动物尸骨标本随意搁在地上,让人胆战心惊的是,这些尸体死时姿势怪异,相信没有一个自然死亡。
球仔领着李乖进入一个小房间,这显然是球仔睡的房间,一张床,一张书桌,一把椅子,以及一排高及房顶的暗棕色药柜。
“这是什么?”李乖指着那排大药柜,“几乎每个房间都有。”
“这是灵魂收集器,每一个死于非命的人都可以在这里找到归属。”球仔平静地说。
这回李乖瞪大了眼睛,几乎说不出话来。
“我家世代都是灵魂收集师,我们的工作就是把那些死于非命人的灵魂收集起来,存放在这里,等他们的魂魄收集全了,再送他们去该去的地方。”
对于灵魂收集师,李乖并不是首次听到。他记不得在哪听过这词,大概是是魔幻小说里,没想到,居然真的有灵魂收集师,而且,真真切切地发生在身边。李乖想,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不是可以知道爸爸妈妈的下落。他一下子兴奋起来,用一种期待的眼神看着球仔,仿佛答案马上就要揭晓。
“这么说,你家人的灵魂也在这里?”李乖先问起球仔的家人。
但是,球仔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脸上呈现思索的神情。过了好一会,他开口道:“按照正常情况,我家人的魂魄此时应该要收集完整,可奇怪的是,到现在为止,他们始终处于不完整状态。”
“也就是说,他们的灵魂不完整,就不能去该去的地方?”李乖接口问道。
“是的,我估计,他们一定有工作没有完成,所以迟迟不肯归位。”球仔躺在了床上,双手枕在脑后。“还记得我和你说过藏宝图的事么?车祸那天,他们刚好把七处藏宝地点都翻译出来。”
“所以,如果你完成了他们的心愿,他们自然就会归位了,对不对?”李乖仿佛找到迷宫出口,大声嚷嚷。
“你很聪明。”球仔意味深长地看了李乖一眼。
李乖突然想起球仔是同性恋,赶紧做了个打颤动作,“别别别,你这眼神太妩媚,简直要把我的魂勾走。”
“哈哈”球仔的笑声在半空响起。
趁球仔开怀大笑的当口,李乖小心退到药柜边,他拿不准要不要问有关爸妈的问题。
药柜由无数个小方盒组成,方盒上都用白纸张贴着,上面是整齐的蝇头小楷,笔触劲道有力,徐徐生风。标签上包括姓名,年龄,地点等基本信息。他一个一个地看过去,都是一些很陌生的名字。看了半天,他终于忍不住,扭头问有没有他亲身父母的灵魂。
但他惊讶地发现,此时球仔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好像刚才一直在奔跑似的。
“你怎么了?”李乖迷惑地看着他。
球仔脸色一忽儿白,一忽儿红,过了一会,一骨碌坐起来,一只手撑住床铺,另一只手摸着他壮实的胸口。窗外阳光透过窗帘,给卧室笼罩了一层朦朦胧胧的橙红色灯光,球仔的脸色也变得橙红。
李乖趋步上前,离球仔不过一拳距离。他小心地拍着球仔弯曲得象只虾的后背,轻轻拍着,犹如母亲拍孩子。
拍了一阵,沉重的喘息声渐渐平息。
“上帝真关照我,我是个同性恋,还是个重度哮喘病患者,然后我******亲人都死了,还有比我更倒霉的人吗?”球仔苦笑着。
“我也比你好不到哪去。”李乖幽幽说着。房间内的光线转移脚步,他俊秀的五官显得忽明忽暗,“我连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都不知道,你至少还和他们生活了这么久。还有,我的叔叔婶婶,他们从来不说嫌弃我,可是他们的眼神、行为无一把我当作世上最沉重的包袱,他们巴不得我赶快长大,早点自立门户。还有我的弟弟李达,我们虽然一起从小一起长大,但是我们从来没有一起玩过,我记得,从小时候起,只要我一挨近李达,我的叔叔婶婶便使出各种理由把李达叫走,所以我们也谈不上有什么感情。我啊,就象是一个浮萍,将来能飘在哪儿都不知道呢。”
听到李乖这番言语,球仔的眼睛有些湿润,他小心地没有让眼泪流下,拍拍李乖的肩,跟着叹了口气
他们没有让悲伤的气氛持续多久,毕竟人生之路漫长,前面有什么奇迹等待着他们还不知道呢。他们也满怀希望,相信未来充满各种可能性,常听人说,人生不如意之八九,要么先苦后甜,要么先甜后苦,事事一帆风顺的人是绝少数,即使有,恐怕也要搭上寿命不长这一附加条件。总之,上帝是公平的,关上一扇窗,就会同时打开另一扇门。如果要他们选择的话,他们宁愿选择先苦后甜,因为年轻时总还有时间和力量去奋斗,若是老年落得个居无定所,那才是真正的可悲。
一场期待已久的结拜仪式开始了。
经过刚刚一番倾吐心曲,两人的心愈加接近,仪式不过是为了装点事情的严肃。
他们双双朝南跪拜,双手合十,举过头顶,口里念念有词:“我李乖(球仔)愿与球仔(李乖)结拜为兄弟,今后有难同当,有福共享。”
球仔拿出一根细针,向手指尖用力戳去,瞬间,一颗米粒大的血珠冒了出来。李乖也跟着做了一样的动作。他们把各自的血滴在同一个碗里,血与血缓慢融合、交汇,最后形成一团,分不清谁是谁的血。
为了显示地主之谊,球仔留李乖吃午饭。两个男人手忙脚乱地做了两菜一汤:辣椒炒肉、蒜蓉空心菜和紫菜汤。主厨是球仔。平常一个人的时候他懒得做饭,事实上做出来的味道还不错。李乖负责打下手。在家里他经常被婶婶叫去打下手,所以做起来也毫不费力。不到半个小时,菜就上了桌。他们还喝了几瓶啤酒,趁着酒兴,两人天南地北地聊,好不快乐。
李乖说起今天见到莫里奇的事。
“我才不想上******体育学院,没劲透了。”
“那你以后想当什么?和我一样当个警察?”
“不好,我也不想当警察。”李乖把杯中酒一饮而尽,“告诉你,我以后就想当医生。”
“医生?我承认这是个体面职业,但是想着每天面对愁眉苦脸的患者,头就两个大。”球仔含糊不清地说,他已经喝了三瓶啤酒,有些喝高了。
“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我得了阑尾炎,在医院住了半个月。从那时,我就觉得医生好神奇,也想成为一名医生。”
“那你成绩可得好。听说考医学院的分数可不低。”
“嗯,我知道,我跟你说,我是不读书,要是我读起书来,牛津剑桥都不在话下。”李乖也有点大舌头了,他的思绪在空中飞舞,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完全没有经过大脑。
“你就吹吧。”球仔哈哈大笑。
“你不信,等着瞧吧。”李乖有点恼火,“来,我们打个赌,如果我考上医学院,你就怎么样?”
李乖一副挑衅的模样,眼睛自上而下看着球
球仔也被惹毛,“你如果考上了医学院,我叫你三声大爷。”
“哈哈,我们还是小孩子么。这样吧,如果我考上了医学院,你就要帮我找我爸妈的灵魂。”李乖边说边想,“如果我没考上医学院,我就……”
“你就和我一起去当警察!”
“好,一言为定。”
豪言壮语过后,球仔倾过身子,语气庄重地说道:“李乖,真的很高兴认识你。”
他们对视一眼,会心一笑,齐声唱起歌来:“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