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定睛看了许久,总觉得今日的冯梓君与往日很不一样,然心里惦记二嫂和如惜,便轻轻推门出了去。
雨卉离开,冯梓君慢慢从蒲团上爬起来,直起腰正跪在佛像前,合十在额前,诚心祷告:“容家若真真要遭一劫,还请佛祖看在孩子们为人慈善的份上,将所有的罪孽都降在我的身上……”
实则雨卉不曾真正离去,而是立在门口招手喊一个小丫头过来,便是这空隙,从门缝里瞧见听见嫡母这一举动,可她歪着脑袋想了许久也想不明白。
却不知久经世事的冯梓君已然从次子莫名回杭,以及与府尹夫人闲聊中获悉一些事,她心里的担忧,又何尝是雨卉能懂的?
这一边,藕园里的人进进出出忙得不可开交,头一回做父亲,容谋甚是紧张,方才接生婆告诉自己大小应该都能保下,但时辰一点点过去,总是不出个结果,叫他好是烦躁。一并连刚才子时的更鼓敲过,下人们向他道新年禧,他也没心思。
好不容易,快到寅时时,一声嘹亮的婴儿啼哭从如惜的卧房里传出,惊得容谋愣在原地,本该疲倦的眼睛瞪得铜铃一样大。很快有小丫头跑出来道喜说:“姨奶奶生了个女孩儿,虽是不足月的孩子,却长得齐全,姨奶奶身子也不碍事。恭喜三爷贺喜三爷!”
于是哗啦啦一屋子丫头老妈子来给他道贺,容谋还云里雾里不知所以,半晌才说:“真的生了,生了?”直到被丫头们推进屋子,在外间看到周红绡抱着个肤色灰红皱皮疙瘩一样的小东西到自己怀里并告诉说这就是她的女儿时,才真的相信了众人的话。
“快派人给老太太报喜讯去。”一个老妈子喊着,找小丫头去传话。
容谋则追了一句,“还是先去藤园里看看二奶奶如何……”
“三爷,姨奶奶醒了……”
如是,容府里的纷乱持续了整整一夜。
翌日,元月初一。天晴,羞涩了一个冬天的太阳终于坦荡荡地晒下来,杭城里人们迎来送往互相拜年,处处充满了喜气。
孟筱悦和雨卉从正院里出来,正巧周红绡过来,得知冯梓君已睡下,便拉着孟筱悦和女儿说:“你们也一夜没合眼,眼窝子都陷下去了,都去歇着吧,这里好歹有我呢。若有亲戚来拜年,上官妈妈他们能打发。”
孟筱悦则道:“二姨娘也去歇歇吧,老太太这里有人在跟前伺候,您不也一夜没睡么。”
“昨儿如惜生下来后三爷就喊我去休息了,这不才起来么,你们去歇着吧。”周红绡的确精神不错,便喊宝燕宁燕送两人回去。
二人拗不过,便离了去,孟氏走在前头,雨卉慢了几步,忽而想起什么,转身来跑到母亲身边,拉着她的手说:“还没给娘拜年呢。”说着退后一步,恭恭敬敬地给周红绡磕了个头,口里说,“娘放心,闺女不管在您跟前还是去了京里,都会好好的,下半辈子您指着我过便是了。”
周红绡有些莫名,更多的则是激动,抬眼见孟氏远远含笑看着,似乎也很欢喜,更不由得含了泪将女儿搀扶起来,说:“你好,我便好了……”
孟筱悦心想她们母女有体己的话要说,便要回莉园去,只听宁燕小声嘀咕,“这样子多好呀,老太太也好,姨奶奶也好,不再跟从前似的张牙舞爪天天找这个那个的麻烦,咱们做奴才的日子也好过。”
孟筱悦笑道:“你小孩子家一个,想得也多。”
谁知宁燕却说:“大奶奶也不是么?您如今也会笑了。”
孟氏一愣,不知说什么好,转眼到了莉园,便让初蔓抓了一把铜板赏给宁燕就打发她回周红绡身边去。才进屋子坐下要茶吃,初菊那里合着一个小丫头抱进来两包锦缎皮裹着的包袱,问从哪儿来,却被答:“门房送来的,说是来的人指定给大奶奶和咱们孙小姐的新年贺礼。”
孟筱悦心头一紧,娘家腊月里就派人送了东西来,自己除了婆家娘家外几乎没有什么可认识又有交情的人,这东西难不成……
“我的包袱送来了?”忽而见楚楚奔奔跳跳地跑进来,她穿了新作的红缎袄子,不再梳两条小辫子,而是像她姑姑一样在脑后挽一个小髻,簪了一支步摇,余下的头发柔柔地垂在肩下,早已不是小丫头的模样,而落得亭亭玉立。只是这脚步还随着性子,奔奔跳跳不曾有改变。
但见她熟门熟路找过一只包袱打开,里头各色玩物齐全,抓了一只布老虎对母亲说:“娘您看,赵伯伯多周到,脸小孩子们的礼物都准备齐了,真是有意思,他怎么知道会赶在这年节上?”
孟筱悦一愣,她不明白为什么女儿会料到赵鼎天会送来新年贺礼,难道长久以来,女儿和他一直都有……
“楚楚,你把东西放回去。”大过节的,孟筱悦终究是板起了一张脸。
当委屈的楚楚抹着眼泪来藤园时,恰巧遇上才从佟未房里出来的阿神,礼貌地说了句:“婶婶有礼,婶婶大吉。”便耷拉着脑袋不说话。
阿神则道:“楚楚这是来找你叔叔婶婶么?他们正有话说,来,你跟婶婶去,有什么和婶婶说。”如是把楚楚带走,藤园里便依旧轻悄悄。
卧房里,虚弱至极的佟未软绵绵地伏在丈夫怀里,一口一口吞咽着丈夫喂下的汤水,虚弱的她根本辨不出什么味道,喝了半晌实在难受,方推开了容许的手,气若游丝般呢喃:“实在吃不下……”
容许见她喝下小半碗,便也不勉强,将碗勺搁在床边的小桌子上,又替她拢了拢被子,抱紧她说:“这下好了,我再也不必担心你了,到底是老天爷厚待我。”
佟未疲倦地闭着眼睛,听着丈夫念叨这几句,突然说:“现在能告诉我了么?爹爹他到底和你说了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
“未儿……”容许轻呼她的名字。
佟未却含泪,“现在你大可不必再有牵挂,我也放下了该放下的包袱,难道还不容许我陪你一起面对?难道你我夫妻这些年……”
“好,我告诉你。”容许把心沉了一沉,将所有的事情迅速在脑中理顺,“昨晚接到的信不是岳父的,是恒聿的。”念出这个名字,容许感觉到妻子的身体微微打了一颤。他继续说,“今天晚上他就要和德恩一起离开京城南下,他们夫妻会一起来杭城。”
“来做什么?游山玩水?”佟未冷冷地问,但身体好疲惫,就是动一动心神都好像能牵动全身每一块肌骨,“可是你昨晚对我喊,是朝廷的信函。”
“你慢慢听我说。”容许轻叹……
辰光一点一滴地过去,春节要从除夕夜一直过到正月十五元宵节,杭城里整整热闹了半个月,这一日正是十四,家家户户都忙着闹元宵,地方官衙里却一派紧张,几位大人根本无暇在家过节,一个个都守到城门口去,探马来来回回几趟,总算在日落时分迎来了浩浩荡荡的队伍。
原是京城下了谕令,说德恩长公主要下江南赶在正月十五上灵隐寺烧香求子,皇帝最疼爱这一个皇妹,便亲自下了旨意要地方官衙好生接待。
故而这一个年节官员们过得并不顺意,忙着修缮驿站别院,只怕稍有差池怠慢了皇家之人。谁知德恩长公主的车马到了城下,却来了一个管事模样的人与几位大人说,“一早便和平南侯府上通了音信,公主不住驿站别院,就住在容府里。容府里想来也准备好了,烦请各位大人在城里领个路。”
众人岂敢推辞,遥遥朝德恩所在的车马行了礼,便各自骑上马一路将长公主的车队引入城中径直带到了容府门前,果然容家老太太及一众家人已在门前迎接。
因知公主前来杭城为的是求子,德恩下銮舆时,府尹刻意奉承了一句说:“公主住在容府真真是英明之举,侯爷府上才添丁,真真人丁兴旺的所在。”
德恩还没来得及说话,一旁的恒聿却先问了句:“这不是早产么?容夫人可好?”
德恩看他一眼没有说话,反而笑着说:“驸马,咱们进了府不就知道了,此刻天冷了,难道叫容老夫人也站在这里受冻?”言罢拉了拉恒聿的手,又搀扶冯梓君,一行人款款入了宅门。
余下的地方官员们除却将容府周遭的保卫事宜办妥当,便再没有他们的事,却有几个同僚在一起打道回府去的路上闲话:“长公主和恒驸马果然如传说里的一样貌合神离。”幸而这些话,仅在他们口中传说。
这里,安顿下后,德恩脱去了旅途上厚重的衣裳,洗漱干净后重新挽了发髻,又换上绵软的家常衣衫,便让如珍如宝带着礼物,由孟筱悦领着来到藤园,一路上看尽容府里的园景布置,不由得说,“到底江南好,京城里的王府也不过尔尔,容将军府上果然是人杰地灵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