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哭了?”恒聿心疼不已,挣扎着坐起来,却奈何不了酒后头疼,扶着额角沉静许久才缓过神来。
“喝水吧。”佟未早已收敛了泪水,将茶杯塞到他手里,继而离开坐到门边一张椅子上,与他隔开很远。
仰头喝干杯中的水,恒聿站起身来又自斟了一杯,再饮尽,方笑道:“老夫人的酒厉害,我小觑了。”
“她是存心要灌醉你,自然做好准备,平日里我家并没有人喝酒,这几坛酒也不知从什么地方弄来的。”佟未说着,抬眼去看恒聿,眼底划过一丝心疼,终叹,“聿哥哥,你又瘦了。”
这一声“聿哥哥”,上一次听见,仿佛是在梦里。
恒聿尊重佟未的意思,回到床前坐下,仍与她隔得远远的,却笑语从容,“天南地北的跑,怎么能长肉,我能有现在这个模样,已经是不错了。”
佟未也笑,还记得从前与他肆无忌惮地说笑、撒娇,这个男人在容许出现之前,是天底下唯一纵容自己做任何事情的,即便闯祸惹麻烦,他也会将自己保护在身后,而后收拾烂摊子。
一晃,曾经的美好幸福都成了过眼云烟,两人之间的距离,竟是咫尺天涯。
“过了……”佟未开口,她想告诉恒聿自己要回京了,可是理由是什么?是自己受不了丈夫长年累月不在家里?是受不了丈夫对国事天下事的看重?还是受不了这个家……
恒聿不曾察觉佟未眼神中的异样,倒是先开口说,“今天抱着穆穆,真真是喜欢这个孩子,想到不久我也要做父亲了,却不敢想象那孩子会是什么模样,实在有意思。”
佟未奇怪地问:“你要做父亲了?”说完才觉得自己奇怪,自嘲,“瞧我说的什么,你和公主本就……”她不敢说下去,她知道的,他们并不好。
恒聿淡淡地笑,将无奈和苦涩掩藏在笑容之下,“到底是夫妻,便是这样了,还能如何?”
佟未敷衍一笑,不语。
“你的手好了,全好了吗?还有什么其他症状没有?”恒聿终于找到机会来问,说话时眼睛不离佟未的手,那双手曾经在他的掌心玩闹撒娇,如今却被另一个男人紧紧握住。他和小未,终是在此生擦肩而过了。
佟未最受不起人家待她好,更何况在如此委屈之下,不由得哽噎啜泣,冲着恒聿问:“我还是你妹子么?做哥哥地还会护着我么?”
这些年,佟未对自己的冷淡严肃,已经让恒聿习惯用一切礼数礼节来约束自己的行为和思想,今日这么突然……若非头脑清醒,他早就借着三分醉意上前将小未抱在怀里,问清是哪一个欺负了她,然后为她讨公道,一如从前。
可他不能这么做,这是在容家,小未的丈夫也许就在门外,他可以不顾及自己的名声,却不能不思虑小未的将来,所以他必须克制必须忍耐。
“当然是你的哥哥,永远都是。”恒聿只能这么说,更牢牢地坐定在床上,一步不敢挪动。
佟未楚楚可怜地望着他,那个男人的眼睛里,只看得到对自己的迁就和宠爱,不似丈夫的眸子里,永远藏了更多更多的东西。
也许事情本非如此,也许在佟未的心里容许才是最最好的倚靠,可这会子她难过她忧伤,于是所有的不愉快都被放大,放大至蒙住她的双眼,挤兑开她的理智。
“我要……”佟未倏地站了起来。
“未儿。”身后,丈夫却暖暖地唤了自己。
佟未转身,眼里含着泪,可一见丈夫,一见他的眼神,心里头所有骄傲都没有了,楚楚可怜地望着丈夫,一言不发。
“雨很大,想来问问驸马你何时回去,要不要为你备车马。”容许平静地说完,缓步走到妻子身边,将她的手握在了掌心。
佟未有些心虚,便不躲不闪,乖巧地立在了丈夫的身后。
看见这一幕,恒聿的酒才算真正醒过来,什么叫过眼云烟?就连刚才小未对自己“撒娇”的那一幕,也在弹指间消逝,也许是最后一次,又或许,根本没发生过。
“打扰大哥了,一会儿辞过老夫人便走。”他看了一眼容许,又看了一眼佟未,再来,便是夫妻俩紧握的双手。
心底微微一动,在脸上扯出笑容:“刚正与嫂夫人说,再过些日子,大哥您要添个侄儿了。”
容许一愣,不甚明白,但听妻子在身边低语:“公主有喜了。”方道:“恭喜。”
恒聿哂然,却委实不知接下去该说什么。
三人冷场,但听那雨声哗然作响。
此时的凌云书院里,亦是这倾盆大雨冲刷着屋瓦楼阁,学子们考学后都三三两两倚着长廊赏雨作诗喝茶逗趣,然叶乘鹤却孤零零一个人在屋子里满腹怨气地收拾屋子,到了难过的地方,恨得将手里的包袱扔了出去。
怎么能这样?就这样被赶走了?自己的理想,自己要为母亲实现愿望的理想,就这么结束了?
“乘鹤。”钟子骋的声音响起,转身便见他带着一身湿气进来。
“骗子!”乘鹤恼怒,抓起书桌上的镇纸就朝钟子骋扔去,幸而后者身手敏捷躲闪开,立定后也不恼,只管道歉说,“你该明白,我并非有意要瞒着你,你也知道,我到底是没本事叫整个书院的人都瞒着你是不是?”
“我明白,都是太子的命令,你唯命是从。”乘鹤眼眶湿润了,无力地坐到椅子上去,低声抽噎,“真真讨厌,何苦把我骗来这地方?”
钟子骋小心翼翼地说:“哪里是我们骗你来的,你是自己上赶着来的。”
乘鹤死命瞪他,须臾便落泪了,柔柔弱弱地说:“子骋你不明白,真的不明白。”
此时允澄也带着湿漉漉的雨气进来,他尚不知乘鹤在发脾气,还握着扇子笑:“方才夫子急匆匆地来找我,拿了你的试卷叫我看,那真是老泪纵横啊,问我,这样的学生将来若敢说是从凌云出去的,岂不是百年声誉都要毁了。乘鹤啊乘鹤,那样的文章也真真只有你敢写。”
乘鹤心里凄凄楚楚的,哪儿有心思开这些玩笑,可真是舍不得对允澄发脾气,只管抹了眼泪,垂下头麻利地整理东西,嘴边低声应答:“我按你的意思去做了,我今儿就回家去。”
允澄犹自不觉其中的微妙,但说:“好,随你便是了,我会派人替你安排。”
“不要了,当兵的送我,叫我们寨子里的人看见,会不舒服。”乘鹤倔强地拒绝,“我自己走。”
子骋看着两人眼神的传递,忽而明白了什么。
大雨依然自天空绵绵不绝地落下,奋力砸在青石板路上,噼噼啪啪的声响是扰人还是悦耳?全凭听者的心思。
软轿缓缓行进在路上,轿夫身上的蓑衣斗篷被密密匝匝地编织好,莫说这大雨,就是连一丝风儿都透不进身体里。然坐在轿中的恒聿却任凭那狂风自门帘窗帘刮进来,还夹杂着清涩的雨水,他分明是躲在里头避雨的人,却早已湿了双鬓衣袂,自然湿透了的,还是那颗心。
容家租借的宅子里,佟未和容许并肩立在屋檐下,二人许久都不说话,只静静听那雨声清脆。
那一头采薇带着穆穆玩耍,时不时从窗口张望,心叹这夫妻俩是怎么了,然这会子再看,正见小姐娇滴滴地伏进二爷的怀里,二爷那里也不说话,只轻轻捏了捏小姐的脸颊,便将她拥紧了。
“这才好。”采薇乐滋滋地说。
“好!”身边的穆穆却奶声奶气地跟了一声“好”。
采薇大喜,叫来奶娘再引导,果然是小小姐开口说话了,不曾想这孩子人生第一个字不是“爹爹、娘亲”,竟是“好。”
奶娘喜极而泣,抚掌叹:“这才好,这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