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烟雨把江林刚刚带回的草药煎熬上,一会儿房间里弥漫的药香,渐渐掩盖了过氧乙酸的刺鼻子气味。女儿嚷嚷着就是不喝苦药水,跑房间里玩游戏去了。
江林躺在床上午休,虽然很疲惫,却睡不着,随手翻看手边的《廊桥遗梦》,这书都是以前看过的,他随便蹦着跳着看了几段,一种怅惘涌上心头。再翻一会《藏书》,看了几段佛经,索然无味,心里又良多感概。曾几何时,他是多么渴望读书,不,那怕是一点报纸的碎片......
他是个农家出身的孩子,父母都不认识几个大字。父母亲都是勤劳善良的农民,一辈子没有什么嗜好,不抽烟,不喝酒,一门心思想多挣点钱养活四个孩子,起明贪黑干活,不管在生产队里的活多累,总要在放工回家的时候,到自家的自留地里侍弄一番自家的庄稼。他没有别的本事,有的只是力气,种庄稼的经验。在老父亲的脑海里,只要庄稼收成了,什么都有了,吃的,喝的,孩子身上的衣裳,过年过节的改善生活。老父亲没有任何的苛求,对自己如此,对家人如此,对社会如此,对上苍也是如此。他从来没有指望自己的孩子能出人头地,他只希望孩子们,能都继承他的家业,做一个称职的庄稼把式,样样庄稼活都拿得起来,种得好庄稼,娶一个好媳妇,生一群老虎羔子一样的孙子。这也许是他最初的理想,直到有一天,一件事,彻底的粉碎了他的美梦。
那一年,他五岁,已经能清楚的记得家里发生了一件事。一个黄昏,家里突然来了两个背着长枪,头戴黄军帽,身穿草绿色裤褂的民兵。大队民兵营长领着,来到他家的小院子。
“就是他,江老三!”
“营长......你......坐......”
父亲从没见过这样的阵势,也不知是啥事。贵人来了,要请到屋里喝茶,递烟,这是祖辈传下来的规矩,他也是这样教育孩子。不是吗,堂屋客厅的桌子腿上的对联永远都是那句不变的箴言,“客来请坐下,先烟而后茶。”
来者并没有要抽烟喝茶的意思。一个大个子,唰的把长枪从肩上下来,端到平胸,枪口抵住了父亲的胸膛。
“江老三,不许动!跟我们到乡革委会走一趟!”
父亲的脸一下子苍白的如同白纸一般,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身子好象很软,似乎马上就要倒下去。另一个民兵走过来,一只锃亮的手铐卡在了他的手腕上。父亲被带走了。
江林现在想起来,还能清晰的记起母亲如同一片落叶似的飘落在地上的情景,弟弟和妹妹们鬼似的号叫起来。等他拿了一把镰刀,追出去的时候,父亲已经把几个人带走,消失在苍茫的冬夜里。
那个冬天是寒冷的,呜咽的北风摇撼着干枯的树枝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冷风从墙缝里飕飕的钻进来,被子怎么掖都掖不紧,寒气一个劲儿的往被窝里钻。那个冬天是江林三十多年来度过的最阴冷的冬天,在他幼小的脑子里打下了深刻的烙印。那个冬天妈妈的眼睛总是红红的,那个冬天芦花飘尽的时候就飘雪花,那个冬天柴草烧锅总是不好好的着,烟气呛的人老流泪,那个冬天雪下的特别的大,高大的树上都结了厚厚的冰挂,涡水里的冰接的特别的厚。那个冬天他和弟弟妹妹的小手都冬烂了,那一年的春天来的特别迟,让人觉得好象老天爷把春天给遗忘了......
然而春天迟早是要来的,等荠菜花开的时候,爸爸终于回来了。他本来就不白的脸更黑了,他本来就不胖的身子更瘦了,本来就沉默的他更加的不说话了......那个夜晚,一家人紧紧的依偎在父亲的怀抱里,泪水冲刷融化了整个冬天的机雪。那个夜晚,全家人终于知道父亲为什么被民兵抓走了。
那年的初冻,江老三家的收入还不错,年终结算之后,他把辛辛苦苦养了将近一年的一头大白猪拉到食品站卖了,给孩子买了新布做衣服,给老婆买了羊肚子手巾,自己买了一双黄帆布球鞋,他想今年的日子应该过的比较惬意。算去要换的帐目,还可以剩余几十元钱,这都是老天爷的保佑,呸,什么四旧思想,应该都是他老人家的保佑的。房屋是秋天新泥的,神龛也是新换的,还空空的,在那里等着新神入住。他想,他老人家那么辛苦的保佑着全家,那就该在那里供奉着他,他挑一尊最有精神的,做工最精致的。看这他老人家那抖擞的精神,被风轻轻吹起的大衣的衣角,潇洒的挥手,慈祥的面孔,还有他下巴上那颗万分福气的肉瘊子,真是怎么看怎么舒服。
他是江家的大救星,不是他老人家来解放了全中国,现在说不定他还没有这么个幸福的家呢。江老三把那神仙宝贝一样的石膏像抱在怀里,来到煤站,昨天给大队刘支书送了一只生蛋的母鸡,刘支书看在多年交情的份上,才给他批了二百斤烟煤。他真有福气,这个冬天有煤烧了。他说不出有多么的高兴,他千恩万谢的从煤站提出了煤,这才在寒冷的北风中踏上回家的路。上路的时候他犯了难,石膏像抱在怀里,拉车子很不方便;石膏像放在车上,不行,车上的煤炭会把他老人家洁白的大衣给染黑了......怎么办呢?哎,有了,他的脑子一闪念,最好是把他老人家挂在架子车的把上。他找了一个干净的布条,轻轻的束石膏像的脖子,吊在架子车的木把上,一路风尘仆仆的赶回家来。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那个夜晚是如此的宁静、甜美,仿佛整个世界都融化在这静寂和平的夜里。
“就是他!!就是他......”在昏黄的灯光里,父亲用颤抖的手,指着那石膏像,“有人告我要吊死他!”
先是江老三被关在公社里,两天后,因为要吊死伟大领袖毛主席,供认不讳,公社里正在忙于开大批判会,没有人顾得上照顾他,给他开了一封信,告诉直接送到县革委会。他按照地址跑了四十多里路送了过去,到地方他就被关进了拘留所,他这才知道,他送的就是要关押他的信函!
江林永远也不能忘记父亲那桑树皮一样粗糙的大手,干裂的老皮,抚摸着他的脑袋,刺激的他的头皮很痛,那一双渴望的,冒火的眼睛。“孩子,你长大了,好好上学,你一定要识字!不要再干爹这样的蠢事儿!”后来,江林上学每当想偷懒的时候,他都想起父亲那如火的眼睛,干枯的桑树皮一般布满老茧的大手。
他上学特别的卖力,人也不笨,他从涡河湾里那个破旧的只有三间土墙房子的校舍,走到安装了电灯的县城中学的明亮的教室,走进了大学的课堂......那是个怎么的漫长的过程,每当母亲用瑟瑟发抖的手,偷偷的把买针线节省下来的一小把分角塞到他的口袋里的时候,每当父亲几十里路骑着借来的破自行车给他送馍送面的时候,每当父亲用他那浑浊的眼睛,看着他得来的奖状,脸上迭起的皱纹伸展开来的时候,那是一种怎样的喜悦哦,于他又是一种这样的振奋和鞭策哦......
那时候他是多么的渴望读书,读到好的书,可是没有书,没有钱买,他只能满脸堆着笑,从同学那里借,从老师那里借......看过了时的报纸,在别人不注意的时候,悄悄拣起地上丢弃的报纸。。有几次,他趁管理员不在的时候,悄悄的把学校的人民日报拿走了几份,贼一样的揣到怀里,偷偷的溜掉。曾几何时,当他在课本里读到袁枚的《黄生借书说》的时候,不觉得潸然泪下......“书非借不能读也!”这真是千古的真理呀,看看现在满满的书架上的古今名著,他又有多少的心思去读了呢,这对自己真是一个绝妙的讽刺。曾几何时,他为了买一本心爱的书,他不得不从父亲给的为数不多的几个伙食费中抠下几个小钱来,有时候整天都不吃青菜,肯着那难以下咽的碱味刺鼻的馍头......
“......奉去书来,落落大满,素yin(虫覃)灰丝,时蒙卷轴,然后叹借书之用心专,而少年之岁月为可惜也。”(袁枚《黄生借书说》)
江林不无感慨,人这东西就是如此,有多少人真正的满足于钻到书堆里的呢?现代社会,市场经济,有谁不是向钱看齐,不是把这大部头的书本当成敲门砖的呢?等到门敲开了,它的伟大的历史使命就将完结了,它也就被束之高阁了。再说,古往今来,真正想做学问的有几个人呢?淡漠有名利的世外高人到底能有几个?曾及何时,那飘逸的诗仙,高唱着“我辈皆是蓬莱人”,虽然要“天子呼来不上船”,他最终不还是要走上终南捷径吗?不还是要入得深宫,上了玄宗的船,为天子写词做诗吗?那“金做笼头不易牵”的“山中宰相”陶弘景,不也至爱那“宰相”的称号吗?再想想那看似淡漠名利,三番五次到幽林里去隐逸,寄情山水田园的诗人王维,不也是又三番五次的出山吗?真是可笑的很,为什么非要把自己装扮的高雅呢?读书,写诗,作赋,到底是为了什么......
且不管他那么多,还是不要让自己太痛苦那么狠吧。他把书本往床头一丢,打开了电脑。上了新浪,打开了电子信箱,哇噻,几封未读的邮件跳入他的眼帘。会是谁的邮件呢?他默默的猜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