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雁之离开东林寺时,东林寺正在举行隆重的新任方丈接位大典。
满脸油光的乌井大师在六个老和尚苦口婆心的劝说下终于穿上了方丈的法衣,李雁之想到他肥大的身躯卷缩在法衣中,脸上一副忐忑不安的表情时不仅露出鲜有的笑容。
不空看到一无是处的师傅摇身一变成了鼎鼎大名的东林寺方丈,世界上就数他最高兴了。然而东林六老更加高兴,因为他们不但请来了一个新的方丈还看到几百的东林僧众,被道一和无根等人救回东林寺,六个枯木般的老脸都笑成了六朵鲜花。
李雁之当然很高兴,唯有一萍等天宁观七个徒弟面色悲戚,始终无法相信自己最亲爱的师傅已经离去,他们收了胡青云和白克的骨灰匆匆下了庐山。
临走时一萍问李雁之什么时候去豫章,李雁之微微点头道:“也许不久——”他的心突然变得十分沉重。
所以他悄悄的离开,没有告诉南霁云和雷万春也没有和乌井师徒辞别,就匆匆的向锦绣谷赶去。
锦绣谷前的杜鹃花似乎已经在昨天凋落,漫天的红色花瓣随风飘舞仿佛千千万万的粉色蝴蝶。锦绣仙子拉住一业心的手接触徐徐山风,片片落红。虽然看不到也听不到但是他感到了一丝丝的凉爽,闻到淡淡的香气,眼前血红的世界突然浮现出一片花的海洋,耳边传来锦绣仙子的轻声吟唱,那声声的幽怨句句的怜惜化作一丝丝的爱意涌入他的内心。
他有力的手握住那软滑无骨的柔胰,眼中流出一滴鲜红的血泪,锦绣仙子轻声叹息,两手紧握一时两颗心是如此的接近。
李雁之远远的望着两个人,心中一阵抽搐。
一业心突然叹道:“你来了——”他的声音虽然虚弱但是却包含无限坚毅,他看不到也听不到,但是他竟然感觉到了李雁之的存在,和李雁之心中的一阵抽搐。
李雁之穿过漫天花雨,看着一业心那一抹血色的空洞双眼,不禁叹道:“没想到你也在这里——其实你本该在这里才对——”他淡淡的看了锦绣仙子一眼,忧郁的眼神越发的悲哀和沉重。
一业心听不到他说什么许久道:“我不仅眼瞎了,而且耳朵也聋了,所以听不到你说什么,有什么事你告诉锦绣——”
李雁之心头一震,目光收缩。
一业心道:“我感到你的真气颤动,知道你很惊愕,不过我现在确实又瞎又聋。”
李雁之叹息道:“其实我并不是找你,而是找她。”
锦绣仙子叹道:“我知道你为什么找我,你要的那个人的尸体还在那里,不过——”她似乎在犹豫。
李雁之冷冷道:“不过什么?”
锦绣仙子好像拿定了主意道:“不过我已经让鬼士,将他交给了另外一个人,她答应我一件事,其实也是她自己想要做的事。”
李雁之似乎不怎么吃惊淡淡道:“你说的他还在那里?”
锦绣仙子道:“是的她一直在那里等你,如果你不去魔教的残众将会永远消失在这个世界。”
李雁之目光紧缩道:“现在还来得及?”
锦绣仙子道:“也许还来得及。”
李雁之已经准备离开,看到锦绣仙子正在一业心手上写着什么,沉吟道:“如果为了他,你最好离开合休会——”
锦绣仙子淡淡道:“谢谢你,不过我们已经不是合休会的人。”
李雁之突然吃惊道:“那你们在这里——”他突然感到一股莫名的悲壮,嘶声道:“你们在等他们?”
锦绣仙子道:“我们终要和他们有个了断。”
李雁之本想离开的脚步突然定在原地,他似乎想要说什么就听见一业心一声大喝:“赶快走,这里不需要你——快滚——”
李雁之突然大笑道:“好,南恶一业心在这里,我当然要走。”一声浩大的气流涌出他如一道疾风迅速离去,身后飘出无数的艳丽杜鹃花瓣。
一业心感到了那一阵清风,他讪讪道:“他走了,他们也该来了吧?”
锦绣仙子在他手中缓缓写到:“他们已经来了——”
李雁之飞速的穿过那一片花海,仿佛眼前的花海变成了恐怖的血海,他心中再次抽动几乎闭住呼吸,他已经闻到了血腥的味道。可是他没有停留,因为那是一业心自己要解决的事,是一个又瞎又聋的人仅有的一丝尊严。
当他看到那座神秘的山谷和那片村落的时候,心中渐渐冷了下来。村落安静的如同一块死地,这里似乎根本没有居住的痕迹,好像一直都没有人。
他走进谷口,就看到了黑衣人鬼士跪在那座高大的“巢穴”之前,他身后已经倒下十几具尸体,而他就如一块岩石在那里好像已经跪了一万年。
李雁之静静的走到黑衣人鬼士面前,突然从鬼士的眼中看到了一丝淡淡的光芒。那光芒一闪即逝,鬼士惨笑一声道:“教主你终于来了,我没有完成任务,只有在这里等你回来——请你原谅我——”
李雁之眼睁睁的看着鬼士眼中的光芒黯淡消失,然而他依然跪在那里。李雁之不禁悲从心来叹道:“你已经尽力了。”
鬼士的身躯彷佛在那一句话中解脱,在那一瞬间他黑色的身影恍如山峰一样高大,黑色身形缓缓仰倒,那样从容那样安详。
李雁之忍住眼中的泪水,大踏步走进“巢穴”。
十几盏惨碧色的火光,在“巢穴”中明灭不定,李雁之皱了眉头远远看到一丝白影在巢穴尽头隐隐约约,让人不辨方位。
李雁之暗运一股真气,天地间的真元立刻充满全身,巢穴中的火光突然变得明亮起来。巢穴尽头的白影已然清晰可见。望着那个身影李雁之心中颤动失声道:“公孙红?”
那位白衣襦裙的女子正是李雁之在长江边上看到的人,自己险些死在她雷霆般的剑光之下。
白衣女子突然笑道:“果然是你,你为何不承认你是他的徒弟?为什么——”她言语凄婉幽咽,似在哭泣又似在嘲笑:“你倒是说得不错,他已经死了——”
李雁之心念电转,想起当时的话来,他知道白衣女子误会了,当时他说教他功夫的人已经死了是指冯家堡的冯老头,而白衣女子误认为他说的是李长风。
李雁之不仅苦笑道:“你真的是公孙红?如果你是,我想代替前辈向你要回长风剑!”他不想多说直接开门见山,因为在李长风的故事中他已经深深知道他们凄美的爱情。
面对那种爱情李雁之如痴如狂,但他又害怕,内心中飞速增长一丝丝莫名的恐惧。
白衣女子冷笑道:“不错我就是公孙红,”她犀利而尖锐的目光透过幽深的空间直视李雁之冷然道:“既然他是你的师父,那今天你就要为你的师父殉葬——”
李雁之目光收缩面对公孙红的目光丝毫不动,冷声道:“我首先声明,李长风不是我的师傅,其次他临死前只想让你见到他最后的容颜。”
公孙红凄厉的笑道:“为什么?为什么——二十年,我找了他二十年他都避而不见,为什么死后却要让我见他一面?你说为什么——”她似乎在放纵的咆哮。
李雁之喃喃道:“因为——他活着时无法见你,只有死后还你,还你的情义!”他不知道如何措词,但是一个情字深深刺痛了公孙红的内心。
公孙红仿佛突然化身为怒火中烧的女魔,由爱而恨的幽魂,她无法放下那一段感情更无法面对那人的死亡,然而一切如同梦幻,死亡的梦幻。所以她不顾一切的出手,要眼前的人和自己化为灰烬。
李雁之却如同一道虚影,整个巢穴中都找不到他的身影,而整个巢穴中又都是他的影子,面对陷入疯魔的公孙红他只有选择抢先出手。
一片片泼水般的刀魄如同黑色幽灵摇身彗尾撕裂空间呼啸而去,他只想一招制服公孙红,可是他低估了公孙红的疯狂剑气。
公孙红口吟:“老夫不知其所往,足茧荒山转愁疾。”千万道剑影如同千万道白色闪电携带者惊天地泣鬼神的仇怨悲哀劈波激荡。
李雁之的天厌刀魄似乎无中生有生生不息,一触那千万剑影他突然犹豫了,然而只一闪的心念却将他推入死亡的境地。
几乎所有的天厌刀魄竟然全部反击向自己。突然的巨变使李雁之一阵苦笑,虽然公孙红的剑气惊人,但是能够将天厌刀魄反击而来的是那股悲哀的怨恨和自己的心中产生了一种不可言喻的共鸣。
面对这股怨恨之气,李雁之未免心中酸楚,天生的悲悯似乎在侵蚀他的真气,而天厌刀魄携带着不满和怨恨竟然反噬。
刀魄似乎已有灵魂,它自信自己是无坚不摧的是天地间独一无二的,然而自己主人的一丝悲悯一点情愁让它感到了耻辱和不忿,天厌刀的刀气只有勇往直前而不应该有丝毫的犹豫退缩,它只有反噬。
那是恐怖的一击,李雁之可以清楚的感到自己的刀魄对自己的不满和愤恨,也许道源合修,佛光魔力,还有他攻刀之魂都在天厌刀魄的牵引之下爆出一声震彻心灵的呼喊:“神刀不出吾宁死!”
也许那本就是自己内心的喊声,武道的最高境界是天之所厌的疯狂和吾宁死的决心。
李雁之苦笑:“我还是差那么一点点——”
瞬间一切都仿佛消失,生命似乎给他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李雁之如同形神俱灭,全身泛起一股淡淡的死气。
公孙红呆立在李雁之的身前,看着面如金纸的他,喃喃道:“为什么你突然撤回那一刀?为什么?”
“因为他不想杀你——”
公孙红抬首看到一条白色的曼妙身影。白色的衣裙和轻柔的披帛在雾气中飘动,仿佛人间仙女,还有那张不食人间烟火般年轻而美丽的脸,是那样的美丽动人,远胜二十年前的自己。公孙红不仅看的呆了,难道世间真有这样的人儿?
白衣女子轻声叹道:“我们本是两个世界的人,为何偏偏遇到你呢?”她轻柔的抚mo李雁之硬朗的面颊,声如空谷兰花幽幽淡淡。
公孙红好像看透了一切,她再也没有回头看向巢穴中的那个人。他们爱过恨过,她所以满足,所以坦然,一双忧郁的眼睛看着那个白衣女子轻轻道:“世间的情是何物?生死相许时已经满足。”她一挥手整个巢穴瞬间变成了火海。
公孙红喃喃道:“我要走了,如果他醒来请你告诉他长风剑在苗疆雷山祭坛!”
白衣女子似乎没有听见只是温情的看着奄奄一息的李雁之,无数的火光映照在他的脸上,反射出淡淡诡异的金色。
如果天地的形成是最大的奇迹,然而生命的形成则是奇迹中的奇迹。生命本是造物主最大的得意之作,而人则是他自己的影子,人就是造物主的延续。
我们不高赞造物主的伟大,只是歌颂人的顽强生命力,有时生命不是掌握在死神手中而是在你的一呼一吸之中。
一呼一吸就是一个天地,置之死地而后生是天地的反转,表现在生命上就是一吸一呼。
生命就是这样伟大而平凡,普通而特别。
至于人的本质就是活生生的生命,所谓大道如果绝情绝性,倒不如做人来的潇洒。喜怒哀乐就是道,情仇爱恨岂不是道的极致?
道一曾经在荆州古道说:“平常心是道。”李雁之似乎笑了。
李雁之就是平常人有一颗平常心,所以他不后悔那一刀的犹豫,因为当他醒来时就看到了南宫子靖。看到了她灿然的一笑,一笑就是平常心就是道心,道心通明。
南宫子靖淡淡道:“你醒了——”
李雁之站起身来感到全身无力,似乎那反噬一刀已经将他变成了一副空壳,他不忧反笑道:“你救了我?”
南宫子靖依然微微一笑:“不是我救了你,而是她没有杀你,是你自己救了自己。”
李雁之看她虽然站立在自己的身边,虽然淡淡的微笑但是一种咫尺天崖的无力感几乎彻底击碎他的心,他突然很痛苦反问道:“那我怎么在这里,你怎么又和我在一起?”
南宫子靖好像看透了他的心思,淡淡道:“凑巧而已。”
李雁之抬头看着渐渐落下的夕阳,夕阳的余晖照在南宫子靖雪白的脸上泛出一抹红晕,他笑了,笑得很无赖悠悠道:“这么巧,看来我们很有缘分。”如果不是受伤他真想冲上去将她揽入怀中,此刻他只是静静的和她并肩站立。
如此他已经很满足,那是一种几世的因缘际会,冥冥中早已注定。他坚信,他执着,短短的几次凝眸,他感到已经和她有了某种莫逆的心灵相撞,难道这就是一见钟情。
他平复心中杂乱无章的念头,千言万语却只化作了一句:“好美啊!”
南宫子靖凝望夕阳叹道:“确实很美。”
李雁之苦笑心中道:“我说的是你。”他不敢说出这样的话,只能在心底轻叹,那也是一种幸福的感觉。
一时他感到自己很自卑很做作,浑身剧烈的疼痛在他醒来后就不停的折磨他的身心,而现在却装出一副潇洒的样子。
南宫子靖突然回过头来深深地看着他,缓声道:“你确实很能忍耐疼痛的折磨!”
李雁之看着她的眼,听着她的话语,本来惨白的脸色顿时化作一副通红的猪肝色,他突然大叫一声,眼中也不知是痛苦还是兴奋竟然流下两行热泪。顿时身子倒退三步,双手胡乱舞动,无数的天地真元如同江水波涛瞬间回归体内。
淡淡的光芒将两人笼罩,南宫子靖眉头皱起心中道:“他竟有如此的修为。”两道眉黛微蹙,风情万种。
李雁之回望一眼南宫子靖,顿时天地间的真气更加强盛,他也不知道自己舞动的什么,不是刀法不是剑法,也不是什么攻刀七式,而是他自己的七种刀式,恍如神魔。眉心的那道淡淡的天厌刀影顿时明亮起来。
天厌刀无情的反噬并没有将李雁之打败,反而在死地获得新生,在他昏迷临死的瞬间他感到了一丝的温柔,死神也在那道温柔面前止住脚步,生命的奇迹再次燃起,燃起一个平常之心,有爱之心。
因为平常所以伟大,什么天道魔刀,一切都是自己的心,只有平常心才是最至高的心境。刀本来不能御人,一切只在一念之间。
李雁之瞬间明白了,他几欲欢呼。
南宫子靖本是无情之剑,但到了剑术的至高境界变化为有情之剑,李雁之的庞大真气深深刺激了她的无情剑道。
夕阳中白衣飘飘,心中的无情十剑犹如十道冲天而起的剑意,瞬间刺破云霄,通天彻底,剑道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