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管家来报,说宫里贤太妃娘娘派人传信,熙嫔病重,让东方凌云即刻入宫。
“熙嫔娘娘?……”血煞脸色一变,回头看了东方凌云一眼。
他已经披上外袍,快步走出屋子。
熙嫔乃二皇子东方凌云的生母,入宫前身份低微,虽荣宠一时,但因令仪公主之事失了帝心,若不是还有一个征战沙场的儿子,恐怕早已被处死。东方凌云当年用兵符换得生母一命,没想到十七年过去,熙嫔还是撑不下去了。
血煞深知东方凌云对熙嫔的孝顺,但先帝遗旨摆在那,他每月只能去凝霜宫一回,且只能待到日落时分便要离宫,近几年熙嫔娘娘的性子愈发冷淡,便是与儿子同桌而食也说不上几句话,几乎都是东方凌云与她说说外面发生的事,这对母子,也算是命途多舛了。
东方凌云赶到凝霜宫时,贤太妃正站在门口,神色略显感伤。
“凌云见过太妃千岁!”按规矩,东方凌云在贤太妃面前是要行大礼的。
“快快请起!”贤太妃抬手托着他的胳膊,“凌云,快进去看看罢,熙嫔她……怕是不行了。”
闻言,东方凌云如遭雷击,转身冲进了凝霜宫。
虽然在见到贤太妃的神色后,他便料想熙嫔情况不容乐观,但当他走近床榻,亲眼看到面色苍白如雪的熙嫔时,还是不由得浑身一颤。
上一次母子相见,熙嫔便身子有恙,她说是一点风寒之症,喝几服药便会无碍,可谁能跟他解释一下,一点风寒之症怎么会闹得无药可救?!
几经逼问之下,太医才将他拉到屏风外,低声告诉他:“大将军,熙嫔娘娘患的并非是风寒,而是肺痨之症,拖了许多年,凝霜宫中寒气侵入心脉,这才走到了药石罔顾的地步。”
“肺痨之症……”东方凌云的脚步有些踉跄。
他每月都来看望,居然都没有注意到母亲得了如此严重的病!……
“云儿……”屏风后传来熙嫔虚弱的呼唤。
“母亲!”东方凌云推开太医,冲到熙嫔窗边,握住她的手。
熙嫔已是眼窝发青,就连咳嗽都没了气力:“不要怪那些太医,是我不让他们乱说的……”
“母亲为何要这样?儿臣若是早知道……”
“你知道了又能如何?”熙嫔叹息道,“云儿,娘这是在赎罪。当年令仪跌落悬崖,不幸早夭,娘总会想起那一日发生的一切,若是娘再细心一些,那孩子怎么会死……这是娘欠的债,娘想好好地还清。”
“这么多年了,你为何还是放不下令仪的事!”东方凌云深知熙嫔对那孩子的愧疚之心,可十七年都过去了,她何须自责到这般地步!
“如何能放下?”熙嫔摇了摇头,伸手抚摸着他的脸,“真好,娘最后还能见你一面,娘知足了……只是可惜,娘看不到你成家,见不到儿媳了……云儿,令仪的包袱,娘背了一生,你不用再背下去了,记得你曾与娘提起过近来相识的一个姑娘,若是个好姑娘,且你喜欢,便跟皇上请个旨,娶了人家吧。”
东方凌云看着她越发涣散的眼神,心头一紧:“……她是个好姑娘,可惜儿子恐怕没有这个福分。”
“怎么?”
“她……已嫁人了。”
“是吗……”熙嫔缓缓合上双眼,“云儿啊,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堪折枝……娘最后求你一件事……”
……
今日的凝霜宫依旧冷得像一座冰窖,院中那株西府海棠似乎已经受不住这入骨的寒气,在清冷的院落中渐渐枯萎,整座宫殿,仿佛在一夜之间跌入了寒冬,寂静的门后传来小太监缥缈的声音。
“熙嫔薨——”
门外的贤太妃默默摇头叹息。
熙嫔,你一路好走。
“进去瞧瞧罢,也算本宫最后送她一程。”贤太妃只带着一个贴身的宫女,走进了凝霜宫。
东方凌云跪在榻边,坚毅的背脊崩得像一座随时都会倒塌的古城墙,他紧紧抱着熙嫔渐渐冷下去的身子,一动不动。
“凌云……”贤太妃站在屏风外,静静地望着他。
他沉默了半响,轻轻将熙嫔放下,在榻边磕了三个响头,算是拜别。而后,他起身走到贤太妃面前,忽然间笔直地跪了下去。
“凌云你这是作甚!?快些起来!”贤太妃忙道。
东方凌云毅然道:“母亲在宫中这些年,太妃多有照拂,凌云感激不尽,母亲遗言,当年令仪公主之事我们母子对您不住,故命凌云在此向太妃赔罪道谢!”
说罢,他伏身一拜。
驰骋疆场,风云色变,从不低头的男子今日在生母的尸首前,心甘情愿地低下头。凝霜宫是何地,宫中之人谈之色变,从前不知有多少宫妃暴毙于此处,东方凌云很清楚,这十七年来,若不是有贤太妃,他母亲撑不过来。
这一拜,她受得起。
贤太妃叹了口气:“罢了,都过去了,感伤又有何用。只是凌云,祖训有言,妃位以下,不得入皇陵族谱,熙嫔尚未免罪,位份也只是嫔位,她的尸首……”
“烧了吧。”东方凌云淡淡道,“母亲说,她被这宫墙困了一辈子,死后想离开这,自由自在一回。”
“……好。”贤太妃点点头,离开了凝霜宫。
……
东方凌云抱着装有熙嫔的骨灰的锦盒走出皇宫时,背影依旧坚毅挺拔,细雨纷纷,洒在他翻飞的衣袂,悲凉得令人几欲落泪。
他身后的玉水桥上,宫女打着一把油纸伞,为贤太妃遮雨。
“太妃娘娘,天气寒凉,咱们回宫吧。”
“本宫想再待一会儿。”贤太妃遥望着远去的东方凌云,“凌风总是不希望本宫与他来往,怕我见着他便想起令仪,当年凌云还抱过令仪,这些年他心里恐怕也不好受。如今熙嫔薨了,她是的的确确离开了这座牢笼,可本宫却注定一生都走不出去……”
“娘娘……”宫女见她感伤,恐她会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被有心之人听了去,慌忙打断。
贤太妃摇了摇头:“罢了罢了,死者已矣,多说何意……碧桃,我们回宫。”
“是。”碧桃替她提起裙摆,以免行走时被雨水浸湿。
二人渐行渐远,皇宫深处,凝霜宫又回到了一片死寂,小太监们正在焚烧熙嫔生前的衣物,被褥,烈火熊熊,似乎要将一个曾经明媚地活过的女子所有的痕迹都焚烧殆尽……
这世间恐怕早已无人记得,那一年江南湖上,碧波粼粼,景安画舫,有女一舞倾城,赢得君王恩宠,锦绣荣华,光耀无限。
如今唯有青灰一抔,旧钗珠裂,白霜为鬓,半生寂寥。
……
慕容静姗的医术不在莫言双之下,她承诺十二个时辰内配出解药,便绝不会食言。
翌日凌晨,慕容静姗果真将寒蝉心做成了一枚解药,送到了瑾歌院。
沐千华服下后,不出一个时辰便苏醒过来,体内的七日断肠散也解了。至此,众人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了下来。
“好了,千华需要静养,都别杵在这,出去待着吧。”慕容静姗道。
“千华,你好好休息,我晚些再来看你。”东方凌风道。
众人跟着东方凌风退出了瑾歌院,里屋只留下慕容静姗与清影。
慕容静姗又给她把了一次脉,确认毒真的已经解了后,命清影取来另一碗汤药:“喝了它。”
“七日断肠散不是已经解了吗?”清影不解地看着她。
慕容静姗白了她一眼:“七日断肠散是一码事儿,她体内的姝桐又是另一码事儿,我是大夫还是你是大夫。”
清影立刻闭嘴。
“你啊,就会吓清影。”沐千华接过药碗,将药喝了,咂咂嘴道,“珊儿你老实说,你是不是公报私仇,这药怎么越开越苦了?”
慕容静姗没好气地叉着腰:“是是是,我就是在公报私仇,谁让你不知道照顾自己!你说说,你嫁来暗夜这才多久,就长能耐了,又是命案又是劫持的,你小命还要不要了?!”
闻言,沐千华抱歉地笑了笑:“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我这也算是福大命大。”
“合着我要不是鬼医圣手,你就打算给我来一出客死异乡?”慕容静姗恨铁不成钢地瞪着她,“千华,你底子弱,这些年虽说有宫里的太医开药给你养着,但终究不能习武,所以皇上才会将清影调给你做侍卫,现在就连清影都不能保你周全,你让我们怎么放心?”
闻言,清影羞愧地低下了头。
“是属下办事不力,才让公主陷入危险。”
清影原是沐帝天手下的隐卫,虽然年轻,但武艺高强,深得沐帝天信赖,因是女儿身,故而留在沐千华宫中也顺理成章。清影记得,自己刚刚接到这道圣旨时,沐千华刚满八岁,这位冷夜王朝的唯一的公主,在当时还不是冷夜高贵的长公主,沐帝天也还是一个皇子,她听说千华公主出生时害了场大病,九死一生才给从鬼门关拉回来,身子一直不太好,多亏了当时的太子沐安寻弄来了百年难得一遇的珍稀药材才能活下来,但是筋骨虚软,平时虽与常人无异,但终究不能习武强身。
清影至今还清楚地记得,第一次见到沐千华的那一日,一身藕粉宫裙的沐千华坐在一株杨树下,满树杨花随风飞洒,落在她的乌发上,她歪着头神情专注地望着树上的两只百灵,不知在想些什么。
明明是最常见的画面,清影却忽然感到心头一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