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上风口的山腰处,已经堆放了大量干枯的麦秸,如今已经入秋,天干物燥,麦秸又是极易燃烧之物,稍稍浇湿,点燃火之后便会产生大量的烟。团团烟气随着风向直逼韩国都城,缓缓沉入城中,悄无声息的蔓延开来。
葛仪站在山坡上,那些烟呛得他都有些受不住,到上风处站着观望。看着那些烟沉入韩国都城,他拧起了眉。
陛下说韩国国君韩英定会开城,真的如此吗?若是他不开又当如何?难不成真要看着城中百姓枉死?
不管他心里有多少怀疑,现在也只能继续等着。
随着时间流逝,漫入城中的烟越来越多,因着城墙高耸,整个城池犹如一片盆地,烟极难及时散出去。城中的百姓渐渐地有些抵不住,冲出家门不顾一切想要逃命。剧烈的咳嗽声,凄惨的呼救声融在了一起,令人难免于心不忍。
但是,城门依旧没有开。
“陛下……”公羊彦回头看向东方凌云,“还要继续熏吗?”
“继续。”东方凌云没有丝毫犹豫。
“可是那韩英……”
“这是圣旨,继续放烟。”他冷冷地看着城池。
“是,遵旨……”公羊彦退下。
“丞相。”东方凌云瞥了他一眼,眼神像含了一层薄霜,“你该明白,这里是战场,杀伐果决才是胜者之道。”
公羊彦从前是军师,并没有在战场上厮杀过,但他也算是东方凌云的旧部,跟随他多年,若不是他离开战场,安居帝都数年,他也不会有今日的犹疑。他的主帅,决断力和智谋皆是过人,他今日敢放烟熏城,不会是一时冲动实施的计策。
他似乎一直在等,可是难道那个固执的韩国国君真的会为了百姓打开这道城门吗?
他了解的韩英,十分惜命,也对这个国君之位有着很深的执念,要他开城引颈受戮,简直就像是一个笑话!
烟越来越重,东方凌云突然示意公羊彦继续劝降,大声地,一字一句地重复劝降,直到城门打开。
公羊彦不太理解这是为什么,但也只能照做。
城中百姓受不住烟的呛人,起初还能以湿帕子捂住口鼻忍耐,但时间长了也防不住。韩国的士兵还在城中各处捉百姓回屋,不得擅自出现在街上。百姓知道留在屋中就等于等死,在几个体虚的百姓被烟呛得断了气后,想要活命的百姓开始反抗,起初是一两个百姓,遭到士兵的镇压,惨死于兵刃下。
百姓的怒火和求生的冲动就此一发不可收拾,不管男女老幼,商贩走夫,都拿起了家中一切可以当做武器的东西,用湿帕子捂住口鼻,冲上街头,要求打开城门投降,给大家留条活路!
百姓们心里很清楚,这些天姜国一直在劝降,韩国除了第一日派军迎战大败后,便再也没有打开城门,死守在城中,与姜国耗着。但是这又有什么用呢,不过是拖延时间罢了,城池被攻破是迟早的事,今日的烟熏便是姜国的警告,皇亲贵胄是有暗道密室之类的地方可以躲避,但百姓没有,如果他们不反抗,不打开城门通风,他们谁都活不成。
为了活命,他们再不犹豫,发了疯般与士兵对抗。
士兵虽然训练有素,但这几日紧闭城门的做法让他们士气锐减,加上百姓群情激奋,一拥而上,刀子斧子锅碗瓢盆一起落下,竟然能与士兵分庭抗礼!随着百姓激烈的反抗,韩国内乱势不可挡,一场暴动迅速在全城蔓延开。
韩国国君在密室中收到禀报的时候,颇为震惊,他担忧那些百姓为了活命会真的打开城门,届时他的王位可就真的保不住了!于是他不断地加派人马前去镇压暴动,一波又一波的士兵赶赴街头巷尾,对付本国的百姓。
派去的士兵越多,百姓就越是愤慨,高呼着:“国君不顾我们的死活,我们为什么还要做韩国的子民!”
怒不可遏的百姓反扑了前来镇压的禁卫军,冲向了城门。
城外,公羊彦按照东方凌云的吩咐一遍接一遍地重复劝降,令他疑惑的是城中一阵接一阵的暴乱声。
他的疑惑在城门被韩国百姓打开的那一刻终于得到了解答。
原来东方凌云从来就没指望过韩英会下旨打开城门,他之所以放烟熏城不是为了逼国君韩英,而是为了逼全城的百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像韩英这种人是不会理解的。韩英平素便常为一己私利肆意征税重徭,百姓私下早对他颇有微词,这一点点的怨恨日益累计,今日他置百姓生死于不顾,便动摇了国之根本,百姓势必反抗,人在生死一线的时候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没错,他今日就是逼这全城百姓造反,逼他们为姜国打开城门!
意识到这一切的时候,公羊彦不得不佩服东方凌云的计谋,利用韩国百姓对韩英的不满,在这些怨恨上加了一把火,逼得他们起义,反了韩英,不战而屈人之兵之道实为上策。
“城门已开!全军攻城!”东方凌云拔出了剑,“今日攻城,生擒韩英者,连升三级!不得伤害城中投降的百姓,城中皇族,如有反抗者,格杀勿论!”
此令一出,战鼓喧天,姜国全军士气高昂,在他的带领下冲入城中,一举夺城!
城门洞开后,城中烟渐渐散去,百姓们冲出了城,在城外就地喘息,好一会才缓过来。
东方凌云带领部下攻入皇城,在各个宫殿的地下找到了韩国的皇子王孙。韩英早已接到禀报,欲从皇城下的密道逃出,密道恰好通往后山,被葛仪及时拦截,捆了个结实,押送回城。
东方凌云治军严明人人皆知,他既然说了不得伤害城中百姓,他麾下的姜国将士便不可动百姓一毫一厘。
逃出城得以喘息的百姓在城外休憩,许多人还没从这场烟熏中回过神来。
当他们反应过来想自己究竟干了多么大胆的事之后,面面相觑,震惊不已。韩国百姓也不是傻子,缓神片刻之后也看出了是谁逼着他们反了自己的母国。不得不说,东方凌云在行军打仗上实在太聪明,他不费一兵一卒便能拿下韩国国都,满城的百姓都成了他的先锋!而明白了这一切的人们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他们为了活命做出的决定,事到如今国君被生擒,城中皇族也被俘虏,韩国已经亡了,他们不认,难道还要与姜国的泱泱大军,与那位被誉为七国战神的男子为敌吗?
与此同时,东方凌云吩咐将全城兵马俘虏,皇族关押至城中天牢,国君韩英单独关押,他要亲自与这位韩国国君说几句话。
战事初毕,葛仪作为先锋将军率领麾下人马清理战场,韩国将士的尸首被运往后山掩埋,城中百姓则被命令留守在屋中,不得随意走动。活下来的俘虏在公羊彦的安排下被押送到城中守军的驻扎地统一看守。
东方凌云亲自去见了韩英一面,韩英被单独关押在天牢深处,重重铁栏中,他肩上系着一件灰貂裘的大氅,大氅下是绣着重莲的锦袍。韩国以莲为贵,其中重莲为尊,这个唯我独尊的国君,到国破城崩的一刻依旧固执地不肯脱下他的国君朝服,抱着他的国玺逃出城去,这样显眼的衣衫,被葛仪一眼认出。
东方凌云没让人跟着,独自一人站在牢门外,面色淡然地瞧着韩英:“上一次我们见面,可不是这般光景。”
韩英惨笑了一声:“平衍将军东方凌云,果然名不虚传,竟能让我败得如此惨。”
东方凌云勾了勾唇角。
犹记得上回他与韩英见面,还是在暗夜帝都城,韩英亦还不是韩国国君,而是韩国的一位皇子,奉韩国先帝之名出使暗夜,在暗夜逗留过一季。那时的韩英还不是如今昏聩固执的人,他擅长诗词歌赋,也曾一首清韵赋名动帝都。东方凌云虽是一名武将,但也赞叹过韩英其人才华过人,乃才学翘楚,有朝一日,必成大家。
没想到世事无常,白云苍狗,再相见,竟然是成王败寇,兵戈相向。
“韩英,你怎么变成这样了?”东方凌云皱起了眉头。
韩英抬起眼看着他:“你觉得我应当变成什么模样?这个位置是我母妃用命换来的,父皇传位与我,我母妃就剩一口气了,还要我发誓会坐上这个位置,我还能如何?……”
他的眼神充满了凄怆,东方凌云知道,他坐在这个位置上,有多么地不甘心。这些年发生在他身上的事他亦有所耳闻,当年意气风发的皇子韩英,曾说过他志在山野,无意朝堂,今生做个闲散王爷便好,但是命运没有给他机会过自己想要的生活。自古坐上帝王位置的人,皆是身不由己,从他坐上这个位置的那一刻,皇子韩英就毁在了这里,从此以后,这世上再也没有那个一曲清韵赋叹山河壮阔,江湖冷暖的韩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