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千华伸手将她抱住,希望借此能给她一些安慰。
慕容静姗伏在她肩头,昏昏沉沉的拎着酒壶,哭得双肩一颤一颤。
她与沐帝天的种种,沐千华都看在眼里,从他们大婚,到慕容静姗回到药谷,再到她已皇后身份回到这里,沐帝天之于她,始终是被她置于最柔软之处的人,不论他多么冷淡,她记得的,全是他温柔的一面。
她尽管嘴上从来不肯服软,但是沐千华知道,她将沐帝天看得多重。
所以他死了,她才会如此心伤。
“皇兄的尸首暂且安置在萱芷宫,头七之后,我会安排他入葬皇陵。”沐千华忍着心中的悲痛道。
慕容静姗摇了摇头:“他这辈子都困在这牢笼中,不得脱身,如今死了,还要被困在这里,他定是不会开心的。千华,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沐千华看了她一眼:“皇嫂请说,我会尽力而为。”
慕容静姗目光笃定:“头七之后,我要带着沐帝天的尸首回药谷。”
沐千华一惊:“皇嫂你……”
“我不会再将他一人留下的,千华,我求你了。”
她从前时常会与他说起长歌山药谷——她长大的地方。他批阅奏折,时不时抬头询问一句,她便会同他描述长歌山的云卷云舒,霞光万丈,以及溪谷中常年飘荡着的,药草芬芳。每当这时候,他紧蹙的眉宇才会略微舒展,唇边也多了一分若隐若现的笑意。
他活着的时候留下的遗憾,便是没能走出这座华丽的桎梏,现在她哪怕是带着他的尸首,也要离开这里,带他回到药谷,将他埋葬于碧天明月下。
看着她恳切的目光,沐千华神色艰难,许久之后,她点了点头:“好,我帮你。”
帝王薨逝后,他的尸首理应停放于朝天殿中七日,然慕容静姗就像一座门神般守在萱芷宫外,她如今仍贵为皇后,侍卫宫人们没有一人胆敢上前冒犯。她就这么全天十二个时辰守在那,就算睡着了一有动静便会醒。阿暖也陪着她守在宫门前,只是她没有慕容静姗那样警惕,夜深了时常会忍不住睡过去。
就这样一连几日,就连慕容狄都来劝过她,可是她就是不肯退让,好像谁上前碰了那个人,她就能先在他身上戳出百八十个窟窿眼儿来。
她是在药谷长大的,这性子也随其师,固执得一根筋不打弯,浑身上下没几分皇亲贵胄的气质,偏生一股子大杀四方的江湖气,往门前一站,便有着江湖儿女的大气豪迈。
她说,这七日,谁敢来夺他的尸首,不管是谁,她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诚然这宫中论起功夫,东方凌云,东方凌风和赫连燕北都在她之上,但是这会子这三人却都找好了托词,明摆着是站在慕容静姗这一边的。
至于沐千华,她如今忙于朝政,慕容静姗想怎么做,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是,这时候何苦再去为难他们。
几日之后,萱芷宫前的那些向皇后娘娘进谏的人也都看出来了,长公主压根就是皇后娘娘这头的人,他们再这么跪着,最后也只是吃力不讨好,故而陆续都散了。
慕容静姗倚在门上,抬头望着萱芷宫前那株海棠树,浅粉色的海棠花一簇一簇地开着,春风间偶见落英飘落,身着石青团纹直裰的男子懒洋洋地躺在树上,斜着目光瞧着她。
“人都死了,你这么守着有什么用?”赫连燕北有些叹惋。
门边的女子消瘦而疲惫,但眼神里却是实打实的寸步不让。
她道:“你也说人都死了,那么躺在哪又有什么关系,我不过是不愿让那些宫人碰他。”
“过了头七,他便要入皇陵了,你最多守他到皇陵前,接下来你打算如何?”赫连燕北看着她,发现她的目光有些幽深之意,心头一凛,“你不会打算陪葬吧?”
闻言,慕容静姗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冷夜祖例,但凡是没有出现在先皇遗旨上的宫妃,没有资格陪葬。我就是想陪他进去,那些人也不会同意的,千华也不会……”
在沐帝天的遗旨上,出现了沐千华,出现了慕容狄,出现了林缜,出现了凤惜惜,唯独没有提及她的只言片语,他不愿她陪葬,这就是他给她的最后一道圣旨。
赫连燕北支起身子:“你打算回到你的江湖去?”
慕容静姗点点头:“我虽是宰相府的嫡女,但自幼并未在府中长大,这个皇城也不适合我,我留在这唯一的理由便是他,现在他也不在了,我还留在这做什么?天大地大,我最不该留的地方,就是皇宫了。”
她眼中的悲伤与无奈像针一样扎在赫连燕北心头,他犹记得第一次见她的时候,端胤王府门前那个有些古灵精怪的女子,算不上教养良好,却有着他从未见过的天真率直,甚至有些蛮不讲理,可是他却并不讨厌。
那个时候,他怎么都想不到,她已嫁作他人妇,还是一国之后。
如今的她,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一般,褪去了不谙世事的天真无邪,但率直之心却依然。若是没有失去沐帝天,或许她还是那个吸引着他的古灵精怪的女子。
原本以为她与沐帝天不过是为凤惜惜所迫,现在看来恐怕是他一厢情愿了,若不是深爱着沐帝天,如她这般潇洒恣意的女子又怎会甘心留在这牢笼一般的宫中?
他从树上下来,走到她面前,笑了笑:“以后可还能再见到你?”
慕容静姗笑道:“药谷鬼医,云游天下,有缘自会再见。殿下若是哪天遭了刺客毒手,宫里的御医都不顶事了,可来长歌山寻我,看在旧识一场,医药费可以减半。”
她从腰间取下一枚玉牌交予他。
她玩笑一般的话令赫连燕北啼笑皆非,却还是接过了那枚玉牌:“这算是临别馈赠?”
她点点头。
“多谢。”他打量着玉牌上雕刻精致的子归,这是入谷的信物,由鬼医圣手发出,收到的人便是只剩一口气了,只要拿着这枚玉牌去长歌山求助,鬼医圣手也会不遗余力地救治,江湖上为这枚玉牌抢得你死我活的大有人在。这枚玉牌还有一个规矩,那便是一生只能用一次,一旦用了,药谷便会收回玉牌。
“希望你没有机会用它。”慕容静姗浅笑道。
赫连燕北转过身,渐行渐远的身影有着莫名的落寞,好像在短短数言间,他已然失去了这一生最为珍贵的东西。
子归子归,君勿念微,因时而丧,因志而悲。
子归子归,君必思微,落雪听风,无不生非。
子归子归,君亦如瑰,青青子衿,痛彻心扉。
……
奉天台远眺,千山暮雪,尽收眼底,衣衫迎风,烈烈翻飞,墨色的宫裙大氅庄严而隆重,沐千华头戴八宝九头凤掐丝金冠,冠顶镶九枚血玉,金色的流苏在光洁的额上扫过,衬得她气魄逼人。在冷夜,以墨为尊,以红为贵,她这一身乃是仅次于帝王龙袍的摄政王衣着,今日便是宣读先皇遗旨的日子,一旦宣读遗旨,她便是一国摄政王,凭传国玉玺,代天子主持朝政,一人号令,朝野称臣。
“今日是我此生第二次这座奉天台,上一次,是跟着大皇兄偷偷上来的。”她面对着眼前的白雪长年不化的祁连山脉,却知道心中那人就在她身后,“我若是成了摄政王,便不能再随你回姜国了。”
东方凌云凝望着她的背影,明明那样瘦削,他只需展开双臂便能拥她入怀,可他却只能止步于五步之外。
“皇兄将冷夜交给了我,如今的冷夜已是千疮百孔,我并非真正的冷夜公主,可此事因我而起,我若撒手,一国百姓便要面临国破之危。七国局势动荡,随时都有可能回到五十年前的战乱……凌云,我曾经以为只要我在你身边,无论发生什么都能迎刃而解,却是我太天真了,这样的世道,由不得我活得自私。”她转过身,目光苍凉地望着他。
“萧儿你不用说了,我都明白。”东方凌云对她点点头,坚毅道,“我会等你做完你觉得必须要做的事,等到你觉得一切都结束,可以为自己而活的时候,我回来接你回家。”
他的视线那样温暖,沐千华几乎要落下泪来。
奉天台上,清风阵阵,抬头是广阔无垠的碧落青天,脚下是生生不息的襄城街巷,远处山脉延绵,万里之外,是她曾日夜向往的自由天地。
“此生有你在旁,我死亦无憾。”
……
冷夜的朝堂从未像今日这般寂静,国君突然驾崩,太后叛国出逃,前朝无君,后宫无嗣,只有一位长公主。国君只留下了一道遗旨,将传国玉玺和三军虎符一并传给了长公主,除去没有直接在圣旨上写传位给长公主,朝野上下谁看不出来,从前毫无地位的长公主如今的地位乃是万人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