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夜萱芷宫。
沐千华睁开眼,映入视线的是她熟悉的雪青色蚕丝帐,帐上悬着八条紫色琉璃珠流苏,她身上盖的被子,带着她熟悉的紫檀香,窗台上的海棠花三三两两地开着,这屋中的摆设都是她记忆中的样子——这里,是她在冷夜所住的宫殿。
萱芷宫,冷夜长公主的寝宫,她自幼长大的地方,即便她忘了这世上任何地方都不会将这里忘记,这间屋子里大半的摆设都是她最敬重的皇长兄沐安寻所赠,即便她远嫁暗夜,这里的一切也按照她离开时要求的那样,未曾挪动一分一毫。
她坐起,发现自己头脑昏沉,四肢无力,竟是险些又跌回去。
她不记得自己的身体虚弱成这样,那么就只可能是一个原因——有人对她下了药。
她勉强撑着身子靠在床上,仔细回想了一下之前发生的事。
她跟着东方凌云进军南城关,开战之前她将他约到河滩上替东方凌风求情,惹得他勃然大怒,拂袖而去,再然后,她独自一人在河滩上,一回头就看到了一个戴着半张银箔面具的白衣男人……
到底是谁,为什么她会出现在萱芷宫?……
她正疑惑,门外走进两个宫女,到床前伺候她整理了一番,她使不上劲,只能任她们摆弄。
“你们……是谁……”她连声音都不住地哆嗦。
宫女低着头回话:“公主,奴婢是国君派来伺候您的人。”
冷夜只有一位国君,她的皇兄,沐帝天。
“皇兄在哪……”
“国君命奴婢二人伺候公主起身,一会便来了。”宫女毕恭毕敬地答道。
沐千华吃力地支起身子:“我睡了几日?……”
“回公主,五日了。”
五日!?沐千华心头一紧,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是虚脱状态,想必她昏睡的时候有人往她口中灌了参汤一类的东西,她才能撑到醒来。
她昏迷了五日,凌云肯定已经察觉到了,南城关那边怎么样了?他会不会很着急……
宫女为她整理了一番,便退了出去,不消片刻,又有宫女端着一盅参汤进来:“公主,请用一些。”
沐千华想将参汤挥开,无奈四肢无力,用了全力却只是轻飘飘地推了一下。
“……拿开。”她目光坚定,“去,让我皇兄来见我……马上去!……”
眼下的形势明摆着她是被人绑回冷夜的,她不能留在这,她必须马上回南城关。
她情绪有些激动,挣扎着险些从榻上跌下来,那宫女也是个胆小的,见状吓得赶忙放下参汤:“是,奴婢这就去!”
她急匆匆地退了出去。
没一会,沐帝天果然神色凝重地走进了萱芷宫。
“千华。”他眉头紧皱,原本俊逸非凡的容貌此刻显得分外沉重。
“皇兄……”沐千华强打精神,看向他。
“先吃些东西,其他的稍后再说不迟。”他将参汤端了过来,亲自用勺子舀了喂她。
沐千华神色复杂地瞧着他的脸色:“皇兄,你为什么……”
“先别说话,把汤喝了,我会回答你的问题。”沐帝天道。
闻言,沐千华稍一迟疑,终是将那盅参汤喝了。
虽然身上的药力还没过去,但好歹恢复了一些体力,沐千华倚在榻上看着沐帝天:“皇兄,你到底隐瞒了我什么?”
沐帝天命人将碗收拾下去,转头看她:“你想知道什么?”
“是谁将我挟持到冷夜?”她注视着他的眼睛。
沐帝天别开视线:“我不能告诉你,千华,你只要知道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想办法救你。”
听他的口气,想必是知道是谁要对她不利,他不肯说,她便越是疑心。
“皇兄,我换个问法吧,幕后之人千里迢迢将我带回冷夜,是为了阻止凌云是吗?”
沐帝天顿了顿:“不全是这个原因,还有东方凌风。”
连东方凌风也要对付?
沐千华倒是没想到这个可能性,醒来的时候有一瞬间她曾怀疑此事是东方凌风所为,不过现在看来幕后之人连他都要对付,此事想必他也蒙在鼓里。
“幕后之人的目的……是暗夜?”她试探道。
沐帝天肩头一僵,虽未回答,但看到他的反应沐千华确信自己的猜想是正确的。
“皇兄,暗夜是七国之首,如果它被倾覆,世道必乱,届时诸国征伐,生灵涂炭,万万不可。”她一字一句道。
她所说的沐帝天何尝不明白,他若是有办法阻止,又岂会让她被掠到此地?
他轻轻叹了口气,其中的无奈却是那样沉重:“千华,这些你就不要管了,好好养病。”
“皇兄,我没有病,我是被人下药了,你难道不知吗?”
沐帝天无言以对。
沐千华勉力坐起:“我使不上力气,只能在这任人宰割,如今的冷夜于我是个什么地方,皇兄想必很清楚,幕后编排这一切的人你我心知肚明,我不点破不过是还顾着那一点血脉亲情,皇兄,但凡你还认我这个妹妹,便放我离开吧,我留在这会有什么下场想必不用我说了。”
沐帝天陷入了沉默。
“皇兄!”沐千华心中还有那么一丝的希望,沐帝天就算再受制于人,也是她嫡亲的皇兄,她在赌,赌他这么多年对自己的宠爱不是假的,他若是还有一星半点的不忍,就不该让她留下。
然而最后的结果却还是令她失望了。
沐帝天起身,绣着赤金莽龙的帝王袍在她眼前抖开,带着一个国君应有的尊贵,也抖落了她对他最后的期望。
“你安心休息吧。”他转过身,离开了萱芷宫。
沐千华目光猛地一沉,捏着棉被的手指因用力微微泛白。
在冷夜,能掣肘沐帝天的人,她的记忆中唯有一人,那就是他们的母后,冷夜凤太后。母后,你究竟是为什么,你究竟要将我们逼到何等地步才会善罢甘休!
沐帝天离开萱芷宫便有一太监上前启奏,凤太后正在青阳宫等他,他皱了皱眉,最终还是调转方向,朝青阳宫走去。
青阳宫。
沐帝天迈步走进屋中,青阳宫的地面上都铺着上好的丝绒地毯,走在上面一点儿声儿都没有,黄梨木香案旁,雍容华贵的女子静静地坐着,头顶盘着端庄的元宝髻,赤金打造的一整套莲文头面上,鸽子蛋大的红宝石熠熠生辉,更衬得她肤色白皙,一身百鸟朝凤祥瑞云团纹宫裙,庄严而隆重地铺开,这么多年过去,岁月几乎没有在她脸上留下蹉跎的痕迹,到了今日似乎依然可以看到当年她以孝文公主的身份千里迢迢来到冷夜,漫天白雪中,她嫁衣隆重,风华倾世之景。
暗夜孝文公主凤惜惜,这个名号在当年,名动冷夜,就连先皇都言,暗夜有此诚意,竟然送来一个如此美若天成的公主。
可是那时候,谁都不知道,重重嫁衣下,得无数赞誉的她心中有多不甘。
“母后万福。”沐帝天上前请安。
凤太后抬眼瞧了瞧眼前的儿子,这个儿子的容貌可以说多数来自于她,鲜少有男子能生得如此俊美的样貌,如果他不是她在冷夜老皇帝身下委曲求全而生出的孽果,她亦不会如此不喜于他。
不喜归不喜,她还是让他得到了皇位,只有他坐上这个位置,她的计划才能顺利执行。
沐帝天看着凤太后,目光淡淡,这二人之间全然找不出一点母慈子孝的意味。
对于这个母后,沐帝天心中有数,自幼她便不喜他在身侧,父皇来青阳宫时,母后会对他关怀有加,可父皇前脚踏出青阳宫的大门,她后脚便见他无情地推开,命奶娘将他带下去,再不过问。便是他有一回染了风寒高烧不退,一连几日昏昏沉沉,也从不见她对他多一点在意,仿佛他从来不是她肚子里出来的孩子,只是冷夜王朝的一位皇子。还是他的奶娘,在他重兵时守在他床边,彻夜不眠地照顾,他这才捡回一条命。
后来,她装作怀了身子,向父皇讨了旨意,去行宫中修养,六年未归,留他一个人在宫中,无人帮衬。六年后,她回到皇宫,带回了一个六岁的女孩,说是走之前便怀了身子,这丫头便是冷夜的小公主,他嫡亲的妹妹。他认下这个妹妹的时候,她身受重伤,他甚至不知道一个小女孩究竟是被谁伤得如此之重。
他父皇这么多年过去依旧对他的母后盛宠不衰,毫不怀疑这个女孩的身份,还去药谷请了莫鬼医出山,费了大力气才救回这个孩子,谁知这孩子因为受伤极重,醒来后便失忆了。
一晃便是十一年,他却突然开始起了疑心,他的皇妹,沐千华,当真是冷夜的公主吗?
“皇儿见过千华了?”凤太后不紧不慢地开口问道。
“是,儿臣见过了。”沐帝天道,“母后,千华本就是冷夜的公主,您为何要用这样的手段绑她回来?”
闻言,凤太后轻笑了一声:“你说得不错,她是冷夜的公主,那么回到冷夜也是理所应当的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