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是痛苦的记忆，那就彻底地忘掉吧。可以吗？
只要你不后悔。
我选择复活她！好！拿你的身体作为筹码，我复活她，并让她回到之前的状态，而你则会做十年的植物人。可以！
我……爱你！这是他十年来的第一句回应。阿恒，你醒了！
1
胡曦面前是一家心理诊所，门面小得可怜，要不是还有个牌子写着“心理诊所”四个大字，恐怕没人知道这个店是干什么的。不过，即便是知道，需要找心理医生的人也绝不会找到这里，就这装修，也太不权威了。
胡曦径直推开那半扇积满了灰尘的玻璃门，屋里的光线有些昏暗，摆设极为简单，几个空空的书架上零散地放着几本书，没有任何与医疗有关的器具，不过她似乎并没有在意这些，毕竟已不是第一次到这儿来了。
走到左手边的书架旁，伸手拿出第三行第四列格子里的一本书，书名叫《因为是你，我不顾一切》。胡曦冷哼一声，现在讲爱情的书那么多，她还从来没见过有什么完美的爱情真实存在呢！故事里的爱情都是别人的，你再怎么努力学，都不可能得到，就像念书时，你花时间最长的那一门功课，往往不是你最擅长的，而是你学得最差的。
她随意地翻开书，许是有些气愤，“刺啦”一声，撕掉了图书的封面，而后将书又塞进了那个格子。
“好了。”她自言自语。话音刚落，那书架突然缓缓拉开，一道门出现在她的眼前。
推门而入，与刚才的昏暗不同，这里灯火通明，屋子里摆满了精密的仪器，强烈的灯光刺得胡曦有些睁不开眼睛，只能下意识地用手遮挡着。
“你来了？”一个温暖的声音响起。
她点了点头，看见温暖声音的主人对面，正坐着一个梨花带雨的女孩。女孩很漂亮，如墨般乌黑光亮的秀发，玲珑有致的身材，白皙胜雪的肌肤，还有精致的脸蛋儿，就像上帝的宠儿。不过胡曦心里没有丝毫嫉妒，她知道到这里来的都是些什么人，何况人生已过半，什么样的美貌没见过。
“你在旁边坐下，等一会儿。”
声音的主人文灏，是一位长得比时下当红小鲜肉还要俊俏几分的男人。
“没关系吗？”“没关系，反正她再过一会儿就会忘记那些不好的事情了。”
女孩正在对文灏讲述自己的故事，文灏一直保持着温暖的笑容，时不时温柔地回应一两句。胡曦优雅地坐在一旁，神色淡然地看着文灏这些年来未有一丝一毫苍老的脸，忽然意识到，自己认识这个男人二十多年了，她都已经四十四岁了。
女孩的故事是悲伤的，青梅竹马的男朋友和最好的闺蜜背着她在一起了，她发现后，二人非但没有认错，反而一直数落着她的不是，说她阻挡了他们的爱情。女孩很痛苦，想忘掉这段记忆。
既然痛苦，那就彻底忘掉吧。胡曦在心里默念着，不由得想起了第一次见到文灏的场景。她已经不记得自己当初为什么那么痛苦了，毕竟那些相关的记忆早被文灏消除得一干二净，但她还记得那天的场景。
那是一个深夜，她独自一人坐在马路边痛哭流涕，她记得，当时的自己应该是准备自杀的。就在这时，一个帅气的男人递给她一块手帕，并告诉她：“既然是痛苦的记忆，那就彻底忘掉吧。”
“可以吗？”她抬头，泪眼蒙。“只要你不后悔。”
“我已经这么痛苦了，为什么还要后悔？可这世上哪有什么能消除痛苦记忆的药啊？你有吗？如果有，请给我一粒。”
男人耸了耸肩，说：“我还真没有那种能消除痛苦记忆的药，不过，倒是有一支能够消除记忆的录音笔。只要你对着它讲出令你痛苦的原因，你将彻彻底底地忘掉这件事，再也不会为之痛苦。你要吗？”
“我要，你把那录音笔给我找来。”胡曦知道，这个男人或许只是出于好心安慰她，世界上怎么可能会有能消除人痛苦记忆的东西存在呢？如果真的有，那就不会有那么多像她一样痛苦的人了，这个世界也会幸福很多。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那个男人真的给了她一支录音笔。等她发泄一般对着录音笔哭诉完毕，就感觉身体里像有什么东西被抽走了一般，整个人都空落落的，除了记得自己刚刚在为某件事情痛苦外，让她痛苦的原因是什么，她真的忘记了，没有一点儿真实感。
胡曦抹掉脸上的泪水，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微笑着的男人，又看了看手中的录音笔，迟疑地问：“我忘了什么？”
“既然你已经选择忘记，就不要再想着记起来了，因为那是令你痛苦不堪的东西，就在几分钟前，那些记忆曾让你决定告别尘世。”
很多年后，胡曦再次来到这里，不是想让文灏帮她消除痛苦的记忆，而是想找回那些痛苦记忆。
这些年，她回忆自己的过往，多是欢乐与平静，但她并未感觉到内心有真正的欢愉，反而总有一种淡淡的怅然萦绕心头，她很清楚，自己有过三段痛苦的记忆。
如果找回这些记忆，她可能会痛不欲生，甚至会选择自杀，但她还是来了，因为她遇到了一个她决定为其付出一生的男人，她觉得自己已经有足够的勇气去面对曾经的不堪。或许，因为有过那些痛苦，她会更加珍惜现在的幸福。为了爱，她可以选择破釜沉舟。
“我忘记了什么？”女孩像当初的胡曦一样，在忘记那些痛苦之后，十分茫然、困惑。
“那是一些让你痛不欲生的经历，一些让你生不如死的回忆。”“哦，那就忘了吧。”
2
看着女孩离去的背影，胡曦忽然有种冲动，想去问问她，是否想找回那段记忆。在她看来，那个女孩所谓的痛苦记忆，不过是很多人都经历过的事情而已。虽然痛苦，但还不至于绝望。
“有什么需要帮的吗？”文灏淡淡地看着她。“文医生，我想……我想找回那些记忆，不管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她有些紧张。
文灏眉眼带笑，清澈的眸子似乎要从胡曦的脸上寻找出一些蛛丝马迹：“为什么想要找回那些记忆呢？它曾经令你痛苦，不是吗？”
“我已经四十多岁了，比起忘记那些痛苦，我更想要一个完整的人生。”
“仅此而已？”“还有，我遇到一份可以托付终身的爱情，我希望能将自己完整地交给他，虽然肉体无法做到，但至少，我希望灵魂是完整的。”
“哦！”文灏沉吟着，“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恢复了那些记忆，可能会对你现在的生活造成巨大的、糟糕的影响！”“想过，但那些记忆毕竟属于我。”“那好！”文灏点了点头，“不过你要付出巨大的代价。”“任何代价我都可以接受！”“真的？难道你不想知道我要你付出的代价是什么吗？”文灏玩味地问。
胡曦有些紧张，迟疑地问：“那您说说。”文灏浅笑，温文尔雅的君子模样：“我要拿走你的快乐。”“什么？”显然，她被这个答案吓到了。“对于我来说，这毕竟是一笔交易。就像当初我帮你消除记忆，而我则得到了你那些记忆。你之砒霜，我之蜜糖，你急于忘却的，却是我认为值得珍藏的。”
“还有别的……”她有些说不出口，毕竟当初要消除记忆的是自己，现在要寻回记忆的也是自己。
他沉思了一会儿，说：“看在你是老客户的份儿上，我就答应你换个条件。”
“是什么？”她脱口而出。
“找回这些记忆之后，你需要承受比最初放大十倍的痛苦。”声音依然温和有礼，听在胡曦的耳朵里，却是一阵恶寒，忽然间，生出一种好似与魔鬼做交易的错觉。
“好！”
她最终还是答应了。不就是十倍地放大痛苦吗？她相信，这些年的平静和快乐，让她有足够强大的内心去消化这些痛苦。
“那好，这三支录音笔，你拿回去。听完之后，那些记忆自然会回到你的脑海里。另外，我为你设置了不可逆转模式，即便你不听录音，三天后，那些记忆依旧会回到你的脑海里，刻骨铭心，永生不忘。”
3
连续两天，胡曦都像灵魂离体一般，总坐在窗前发呆。男朋友走过来，温柔地抱着她：“亲爱的，是不是遇到不开心的事情了？说出来，我陪你一起解决。”他是一个温暖的好男人，从遇到他的那一天起，她就知道。那天，大雨瓢泼，她加班到深夜，打着小小的雨伞一个人走在空荡的大街上，莫名的、巨大的孤独感席卷而来，整个人像被抽空了一般，头部一阵眩晕……
等她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医院里，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正在她身边温和地看着她。
“你醒了？”
“你是谁？”“昨天我开车回家，看你晕倒在街上，就送你来医院了。”“谢谢你。”
就这样，她和他相识了，再后来，他们渐渐熟悉，并最终走到了一起。他向她求婚的那天，她迟疑了，没有答应。
她知道自己失去了三段记忆，却不知道，在那三段记忆里，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害怕在那三段忘记的记忆里，自己是一个不好的人，配不上他，更害怕，万一那些她忘记了的真相被他知道后，他会用异样的眼光看她。归根结底，她害怕失去他。所以，她要找回那些记忆。只有确定自己是个好女人，她才能安心地嫁给他，和他共度余生。
“没什么，在想一些往事。”她转过身，回应着他的拥抱，“亲爱的，我没答应你的求婚，你会不会恨我？”
“怎么会？我也希望你做好完全的准备，这样我们才能毫无负担地一起走向未来的人生。”他总是如此体贴。
她泪眼蒙，被他简单的话语所感动：“放心，很快我就会答应你，只是在此之前，我有些事情需要了结。”
“你尽管去做，我相信你。”他低头，在她的额头轻轻一吻。
她看着他的脸，柔情蜜意，让人沉沦。她很想告诉他，自己曾经失去过三段记忆，但是她害怕。
“如果你把自己曾经失去过记忆的事情告诉其他人，那么，那个知情的人将会立刻从这个世界消失。”
胡曦清楚地记得，文灏说出这句话时候的模样，儒雅而温和，却让人毛骨悚然。
“亲爱的。”她轻声呼唤着他。“嗯？”
“我爱你。”“我也爱你。”
4
白天的时候，胡曦趁值班人员不注意，躲进市区一个植物公园的厕所里，直到夜深了才出来。
她找了一片寂静的小树林，坐在小溪旁边。文灏警告过她，播放录音时，一定要找个没人的地方，否则将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她本想选择在家里听，但她更希望，当回到家中时，自己已经凭着他深情的爱恋消化掉这些痛苦。
这是一个寂寥的夜晚，星空高悬，遥远而深邃。不知名的虫鸣、溪流潺潺的水声，还有风过树林的轻啸，以及坐在这里郑重地看着手中录音笔的她。这一切，就像一个仪式。也该有这么一个仪式的，毕竟这是她四十多年中最痛苦的三段记忆。
她取出了其中一个录音笔，这是她消除的第一段记忆。她将手指轻轻地放在按钮上，身体微微颤抖着。只需轻轻一按，记忆就会随之而来，心里却闪过一丝慌乱，她忽然有些后悔自己的冲动了，万一扛不住该怎么办？她咬着嘴唇，猛地闭上眼睛，摁下了那个按钮……
第二天，晨风穿过树林，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雾气，一个护林工人早早地带着工具巡山。在小溪旁，他发现了一具尸体，是一个衣着得体却神色痛苦的女人。他迅速报了警。
警察在现场找到了三支录音笔，原本以为是女人在临死前录的一些话，但打开录音笔后，发现里面没有任何声音。除了脸上痛苦的表情，女人的身体上没有一丝伤痕，法医最终鉴定，该女性死因为****胆碱异常增多导致心脏骤停。换言之，就是因情绪过度激动而死，从她的面部表情来看，显然是悲伤过度。
不是自杀，亦非他杀，只能说这个女人的死亡是一场意外。可到底是怎样巨大的痛苦，才会让一个人因此而死掉呢？
5
他叫高智恒，一个事业有成的中年男子，而且快要结婚了。可让他意外的是，今天早上，他被叫到警察局，见到了他将要娶回家的女人。
整个上午，他麻木地接受着警察的盘问，毕竟他是她在这个城市里最亲近的人。法医诊断她因悲伤过度而死，目前看来，能给她带来悲伤的，似乎只有他。他成了头号“嫌疑犯”，虽然他不用为此负法律责任。
只有他自己知道，和她在一起的日子里，他们一直是幸福而甜蜜的。再次看到她的尸体时，他感到有一种力量用力撕扯着他的肺叶，几乎令他窒息。他想，如果这种窒息感再强烈一些，或者，自己就会死去。他不知道她到底经历了怎样的事情，竟然让她比现在的他还要痛苦。
收拾好她的遗物之后，他决定去寻找她的死因。她不是一个多么神秘的人，关于她的一切，很快就有了眉目。当一沓资料放在他面前时，他有些恍惚，从没想过，自己深爱的女人竟然经历过如此巨大的痛苦。
十八岁，高考失利，她一个人躲在路边哭泣，却遇到一个喝醉的酒鬼，本就哭得没什么力气的她，被酒鬼玷污了。
二十六岁，她喜欢上了一个男人，但那个男人却是个渣男，跟她在一起的一年多时间里，不仅和其他女人暧昧不清，还骗光了她所有的钱，害得她被房东赶了出来，流落街头。
三十二岁，她结婚了，对方是相亲认识的一个老实男人。没想到，这个男人是个赌徒，天天就知道拿着她的工资滥赌，输了钱就打她，她经常遍体鳞伤。最终，那男人打断了她一条腿，从保险公司拿到几十万的赔偿后，才答应与她离婚。
……
他不知道这些年她是怎么过来的，但这个女人的坚强与坚韧，让他心疼。正因如此，他更加不明白，她究竟为何而死。这么多的苦难都过来了，还有什么事情能让她过度悲伤，甚至死去？
6
一个男人找到高智恒，对他说：“你有两个选择，我帮你忘记胡曦，或者，我帮你复活她。”
他看着这个男人，很年轻，二十多岁的样子，穿着得体，脸上透着自信。如果是谈别的事情，他会对他产生好感，但他说的话，实在荒唐得有些过头，而且还与她有关，所以他很气愤。
“在我没发火之前，希望你能赶紧离开。”高智恒压抑着愤怒。男人像没听到高智恒的话一般，微笑地看着他：“胡曦之所以能活到现在才死，是因为我拿走了她那三段记忆。”“什么？！”
男人叹息着摇了摇头：“可惜，这个傻女人，为了能够将灵魂完整地交给你，选择找回曾经的记忆。我跟她说过，寻回记忆会比当年更痛苦。”
“这么说，是你杀了胡曦！”高智恒愤怒地看着他。
“呵呵！”帅气男人不以为意，“看来，你已经被痛苦和愤怒侵蚀得失去理智了。”
“那好，我选择复活她！”说出这话时，高智恒一脸冷笑地看着男人，神情疯狂，“你不是说你能复活她吗？我选择复活她！”
“看来你根本不相信我。”男人笑着说。“你倒是复活她啊！”高智恒怒声喊道，他快要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胡曦都已经过世了，居然还有人如此调侃，如果不是还有理智在，他恨不得将这男人狠狠地揍一顿！
“好！”男人却像得到认可一样，笑得很灿烂，“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你说！”高智恒咬牙切齿地说。“拿你的身体作为筹码，我复活她，并让她回到之前的状态，而你则会做十年的植物人，当然，这十年里，你的大脑是清醒的，能够感知身边所发生的一切。”
“可以！”“那么，成交！”
7
胡曦感觉自己像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醒时分，她发现自己躺在医院里。
她明明记得，自己拿着三支录音笔，准备接受自己痛苦的过去，然后以一个完整的灵魂和他度过下半生。可眼前的事实让她既惊讶又痛苦，自己并没有记起什么，而那个深爱着的他却变成了植物人。
是照顾他一辈子，还是选择离开？
如果选择对他不离不弃，那么她的一生将会被彻底毁掉。可她很爱他，所以没有丝毫迟疑，她选择照顾他一辈子。
十年的时间，她从一个四十多岁的优雅女人，变成了一个形容枯槁的老妇人，而躺在床上的那个人，容貌却没有丝毫改变，依旧风神俊朗。单从相貌来看，她和他就像是两代人。
这天早上，她照例给他擦洗身子，对他说着每天都会说的话：“阿恒，你快醒来好吗？我想和你说说话。”
他的身体渐渐有了一些感知，他想紧紧地拥抱她，约定的时间终于到了。这十年，她过得太辛苦了。
“我……爱你！”这是他十年来的第一句回应。“阿恒，你醒了！”她无神的双眼瞬间绽放光华，泪水顺着眼窝流了下来。
“嗯。”“可是……我变丑了。”“没关系，我爱你。”
8
“我想拿回我那些记忆。”“你确定？你可知道，你已经因为这些记忆死过一次了。”“我知道。”
“你不怕再次死去？”
“怕！”“那你为什么还要找回这些记忆？”
“但我更害怕生命的不完整。更何况，你已经用十年时间，教会我面对苦难了，不是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