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卿侯(朱墨)
楔子 江南梅雨劳燕飞
江南,雨季。
细雨纷飞,氤氲出漫天的雾气,湿湿润润地染湿了檐角。
白墙碧砖红瓦马头墙,小桥流水,磨得光滑的青石板上是各色的竹伞。细如羊毛的薄雾,在竹伞上会合流连,汇聚在伞尖处,轻轻低落入青石板,蜿蜒成一道道浅浅的溪流。
路上行人或匆匆或悠闲,神色不一,薄薄的油纸伞遮着住了他人窥探的视线。
心情是自己的,只有自己可以主宰。
没人察觉到,在江南房舍的檐顶上,一把白色染花的油纸伞静静承接着雨露的滋润,一对人儿躲在伞下,依偎着仿佛融为一体。
他们就这么依偎着,似乎可以就这么一直到天荒地老。
女子眸光流连,痴痴地看着身边的男子,动也不动,看成了绝望。许久,她幽幽地闭眼,倾听雨声。渐渐地,雨声与他的心跳会合了,丁冬丁冬,扑通扑通,谱出最恬静的歌儿。
“你答应过我,不问出处,不问归处。”女子蓦然出声,其音清冷如雨,沾湿了一片温暖。
男子垂眸,不明所以地看着她柔美的脸,“我是答应过。”
“如果……现在我允你,你问还是不问?”
男子沉吟片刻,好看的眉皱出一个个皱褶来。他模样清俊,神色里又多是爽朗之色,一双眼坦荡清明,此时却涌起一阵疑惑的薄雾。
“怎么了?你这几日很不对劲。”难不成是清明的缘故,勾起了她少之又少的思乡之情。他的她,其实是一个大而化之的小妮子,看似精明却又迷糊。
女子摇了摇头,将整个人埋入他的怀里,像只白色讨人喜爱的猫咪。
雨势渐渐大了起来,密密麻麻地飘散入空气中。很快地,刚刚还是薄湿的屋顶润泽出水样光芒,清澈地流动,顺着瓦脚稀稀落落地滑了下去。
男子宠溺地轻笑,将雨伞往她的方向侧了侧,在她耳边轻声低语:“我们回家了,好吗?”
声音从他的怀里闷闷地传了出来:“不要。”
“那好,等你想回家了,我们再走。”男子好脾气地笑笑,将身上的披风牢牢地裹住两人偎依的身子。清明时分,料峭春意还在空气中流动,尤其是在这个雨中的午后。
“孜禹,若哪一天,我离开了,你还会和其他人来看雨吗?”女子抬首,呆呆地望着翩跹若蝶的玉珠落雨,贝齿紧咬着嘴唇,咬出一道血痕也不自知。
男子用手止住她自虐的举动,牢牢握住她略微冰冷的手,坚定地看向她犹豫的眼,“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女子“扑哧”轻笑,不依地捶打了下男子的胸膛,白皙的面孔没有一丝晕红,习惯了这男子的甜言蜜语,早已免疫了。
“明知道,我对你们这些古老的文字只是略懂而已,我不懂你在说些什么。”
“懂也好,不懂亦罢。”男子讪笑,将她的头埋入他胸膛里,“但这里,永远都是属于你的。”
心陡然地软了下来,朦朦胧胧间仿佛雨飞入了眼睛,酸酸涩涩的想流却又流不出来。她猛然低下头,一滴清泪直直地滴落在红瓦上,与雨水融合在一起,悄悄地消逝了。
孜禹,如果,哪一天,我离开了。我会为你找一个最般配的人儿……来伴着你。
孜禹,如果,哪一天,我离开了。我会为我的离开找一个最完美的托辞,我会让你忘了我,即使让你恨我,也总比……让你痛苦好得多。
你向来是知道我的,我没心没肺,痛苦对我来说不过小菜一碟而已。
这种痛,就让我一个人担着好了。
我爱你,真的爱你。
第一章 浮云偏惹闲世忧
公元前202年,刘邦以弱者之姿,消减大秦,逼得楚霸王乌江自刎,建立大汉王朝。
公元前194年,高祖薨,传位于四子刘盈,其妻吕氏,尊为太后。
吕后霸权专横,刘盈性软,事必躬亲仁善为先,却由于生母吕氏的缘故,一直郁郁寡欢,只能怨叹生不逢时,郁郁而亡,谥号孝惠。吕后专政,成为史上第一位摄政的女强人。
吕雉虽热爱权势,性格中偏向于男子般强势冷厉,但不管如何,刘盈确是她辛苦怀胎十月产下之子,也唯有此子。当爱子夭亡时,唯有将满心全意放入权势之中及少帝刘恭身上。怎奈刘恭年少气盛,不足成年即已夭亡,则又选立常山王刘义为帝,改名为弘。
又以太皇太后之姿,替皇帝广纳妃嫔填充后宫,希图以美色妙语消去皇帝愁苦之态。
少帝三年,各地官员纷纷献上佳人美女,作为家人子入宫候选。
“良娣,良娣……”绛色衣裙在穿云弄柳间穿梭流连,衣袂飘摇,倒也算得上其色翩然。隐约间,宫人呼唤声渐歇,娇喘吁吁香汗沾湿厚实麻衣。
蓦地,一声懒散的长叹在半空里徜徉,幽幽洌洌仿若清泉流水,声不大,韵悠然。
君卿鸢半睐的眼眸缓缓张开,长长的褐色睫毛扑闪扑闪,眸里流光冷然。绯色曲裾裙摆上,落满了似蝶恰粉的粉色樱花,那全是半日里从她身后倚着的樱树上飘落而至的花雨。
好不容易偷得浮生半日闲,又是怎么了?
大汉朝,一个繁盛而又大气的王朝,她这个两千多年后的外来客到目前为止都还算适应良好,四年来唯一不习惯的就是这些古人实在是太习惯大惊小怪了。真真的……无语了。
当初的一不留神,却成就了穿越时空的奇幻旅行,初时的忐忑不安在四年的历练里早已云淡风轻。既然注定了无法回头,还不如顺应天命来得轻松惬意些。
更何况,这里还有他呀!
闻得声响,三四名宫人急匆匆地从各处奔了过来,年轻清秀的脸上满是惶然无措,见着了正主儿,这才放下心头一口气来。
“良娣,可算是找着你了。”
眼角微抬,瞥了一眼舍人仓惶的神情,随即又掩了下去。
在这里待久了,白皙的肤色染上了些许阳光的色泽,添上了一抹桃红的嫣然。盘着的腿时间久了些,微微一动,麻麻酥酥的感觉从某一点传播至整个小腿,凉飕飕的,瞬间化为僵硬的化石。
她不说话,那些宫人也就只得站着默不作声,不敢打扰主子的清净。君良娣虽然性子稍冷,喜静不喜闹,不知为何,不仅皇上对她信任,连向来挑剔的太皇太后也对她赞赏有加。毋论其他,若不惹她烦心,君良娣确是一个好主子。
皇帝即位之前,只不过做了十天的太子,良娣也只做了十天的良娣。可是呵,为何皇帝如今都已经即位三载,良娣依旧还是良娣,没有册封没有废除,还只是待在她的宫殿里,偶尔被太后和太皇太后宣召,再也没有其他了。
看着主子,总是有种错觉,良娣跟整个皇宫格格不入,甚至,跟整个大汉朝都融合不了。自始至终,她都是一个冷眼旁观的外人罢了。
君卿鸢攀住身后的樱树主干,勉强地站了起来,身旁的宫人赶紧搀扶住她。好不容易等着那阵酥麻感过去,她才略微地皱起了眉,垂首看向扶住她的宫人。
“又怎么了?”
“今日家人子进宫拜见,太皇太后让奴婢请你去长乐宫。”
君卿鸢望着天边那抹浮云,浮云色泽偏淡,飘飘然的仿佛一阵清风就可以将她抹除在广阔的天际,空空荡荡间不留下些微痕迹。看得入神了,动也不动,似乎没有听清宫人的话。
“良娣……”
“你们觉得那朵云,像什么?”推开扶住她的宫人,她认真地问道。
宫人们不明所以地面面相觑,惶然地低首,轻语:“奴婢惶恐。”
君卿鸢唇角微扬,绽放出一朵淡淡雅雅的蔷薇花来,眼光偏柔,神情偏黯,柔美的白净面孔上好一片云淡风轻。
一抹微风拂过,那抹闲云果然顺着风四散在空气中,晃晃悠悠的再也找寻不到原来的模样。她转身自讽,顺着河廊向着长乐宫的方向慢慢踱去。
“云就是云,还会像什么?真是多想了。”
只是呵,浮云散去还又聚,几时,她又能与之相依?
孜禹……孜禹……
“太皇太后长乐无极。”
君卿鸢双膝着地,双臂伸直然后曲直,双手交接,身子弯倒,白皙的额头轻轻碰触在手面。标准的大汉王朝的宫廷礼仪。
正堂正位,吕后端坐着,身上深红染上碎花的朝服,越发映衬出美如冠玉的脸,看不出其实她已是四十左右的年岁。人人都道高帝宠妃戚夫人貌美,其实若吕后平和柔顺些,她的美貌其实不逊于戚夫人的。
“鸢儿,来,坐到哀家身边来。”吕后向她伸手,表情微柔,熟悉她的人知晓,这已证明她的心情已是不错。
卿鸢轻点首,温顺地坐在吕雉身旁的草席上,漠不关心地看着堂上一拨一拨觐见的家人子。个个都是美人,温润如玉,千娇百媚,纯粹的微笑,看不透微笑下的心又是怎样。
美人擅使心计,而美貌恰是她们最大胜算,平凡的人在纯美的事物面前,心总是会软的。
“鸢儿,你看如何?”吕后眸中微亮,丹凤眼斜睇向身旁坐着的女子,听似漫不经心,却是考量的意味甚重。
“皇帝有福了。”
“就是这样?”
卿鸢转过脸,头斜垂,唇角微笑,貌似温柔平静,口中吐出的却是不折不扣的欢快之语,或许还带上些淘气:“太皇太后,想让我说些什么?卿鸢照述就是。”
“这些里面,至少有一个是诸侯的细作,或许更多。鸢儿,你说该如何处理才好?”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堂下跪坐的家人子都听入耳。堂下满是死寂,落日余晖从窗口飘摇过来,更添了几许萧瑟的意境。
想把她也搅入浑水之中吧。太皇太后实在是太过谦了,她早已身在是非,又何必多此一举白白浪费气力。浅笑,抬首,眼中笑意却无分毫。
“太皇太后洞察先机,臣妾自愧弗如。臣妾愚钝,唯有不动如山,改明为暗。”
吕后轻轻叹了口气,不掩眼中赞赏,端起座上的茶饮,将一盘水果推到她面前,“这是皇帝刚刚送来的时令水果,尝尝。”
她依言拈起一片切成蔷薇模样的苹果,眸子转向依次跪坐着的新进家人子。她们都低垂着美丽的头,毕恭毕敬地坐着,不敢随意动作。
可怜的女人们。
不管是谁,进入这座华丽的城池,都是可怜人。她是,她们是,甚至皇帝陛下,太皇太后都是。全都是一帮身不由己的可怜人。
那坐在首位的女子,怕就是吕氏家族献上的家人子吧,众人无不惴惴不安,唯有她一人安之若素,美丽的脸上甚至还有几分得色。
吕后循着她的目光看了看,缓缓地收回目光,不无遗憾地道:“琼儿还需要磨练。若鸢儿你答应登上皇后之位,哀家也不需要如此大费周折。”
“太皇太后,一诺千金。”
“这怕是哀家做过的最亏本的生意了。”
君良娣微笑不语。
吕后就这么看着她,良久,良久,久到下面的家人子们都惶恐起来,生怕自个不知什么地方惹怒了喜怒无常的太后,美丽的脸都粉白粉白的,连嫣红的粉都遮不住。
吕雉唇角微勾,冷冽的流光在眼中飘闪,蓦然又消失在无形之中。她接过君卿鸢手中的蔷薇,放入口中,细嚼慢咽,任着香甜的果汁滑入胃袋里。
“鸢儿,哀家还是输了。”淡语。
想她吕雉,自认高人一等,眼光卓绝。
众人都道刘邦无能,可她偏偏看中他身上潜藏的帝王气质,以女子的一生幸福和天赌了一把,她赢了。
众人都道盈儿坐不上皇帝之位,可她偏偏说服了德高望重的“四皓”,成功保住她儿子的太子之位,成为一代君王。
众人都道江山该是男子当家,可她偏偏不信,硬是以女子之姿挑起了这个汉室江山,并必将它绵延万代。
想她吕雉,可以看透所有人心,并精准地做出判断,攻其软肋。可是呵,为何对着这个小女子,却愣是看不透她心底在想些什么,也无法威胁到她。
她可以杀了她,但她舍不得,好久没遇见如此的良质美材了,轻易死去岂非可惜?
还是,她真的老了?
卿鸢浅笑,细长的睫毛颤颤悠悠,遮着稍微放松了些许的眼神,微叹出一口无法为人察觉的郁气。
吕后,果然是吕后呀。
若每天都这么来上一次,她的心理承受能力怕是已经练到可以直接羽化登仙的地步了,凡事默然无求,凡事风轻云淡,在气场如此之大的威胁利诱下还能坦然自若。不是仙人又是怎的?
“太皇太后长乐无极。”
“鸢儿,哀家想拜托你一件事。”
“太皇太后不妨直言。”
吕雉目不转睛地看着君卿鸢柔美的脸庞,试图从那张平静无波的脸上找出些许恐惧或者不安,却依旧和往常一样,寻不出任何端倪。
她是个听话的女子,却永远不会是她所信任的手下。
但这桩紧要的事,非她莫属,绝无二人。
走出长乐宫,听得殿内众多家人子叩首谢恩的莺声燕语,君卿鸢的嘴角微微浮出淡淡的笑纹。就这么抱着对幸福未来的憧憬,无论现在如何,其实都是一件相当美好的事。只是,当梦境幻灭时,又有几人可以承担?
“君良娣。”故作老成的童音软软地响起,打断了她有些飞散的思绪。
她笑着抬头,手心贴手面,放在腰侧,膝盖曲了曲,优雅得不像是在行礼,而是在做一个美妙的舞动。
“皇帝陛下,近来可好?”
少帝刘弘是个压抑的男孩,虽然锦衣玉食却还是不若一般小孩健康愉悦,眉头老是拢成一团,黑漆的眼里常常转动着不知名的光芒,闪闪烁烁的复杂得很。总体来说,他是个不快乐的男孩,也是个不快乐的皇帝。
小皇帝疑惑地看着她,“朕听皇祖母说,你将被贬入永巷,为何你会在此?”
他甚至为了她,还去求过母后求过皇祖母,可善良的母后只是神色复杂地看着他,然后垂泪。而皇祖母只是笑而不语,那抹笑让他浑身都胆怯起来了。
“皇帝陛下,是来看家人子的吗?”她避而不答,只是走到路旁,让出通行的道儿来,“臣妾刚刚有看到家人子,个个国色天姿。”
只是呵,皇帝不过堪堪十三岁而已,这么多的美人,怕是还得等上几年了。
恼怒地瞪了她一眼,刘弘屏退宫人,独自负手走向前方的明渠,身形中倒也有几分帝王的霸气,只是年岁太小,做出这番姿态来,怎么都像是未老先衰的小老头。
君卿鸢忍住笑,想了一想,跟在小老头皇帝身后慢慢地踱着。前面小皇帝还回头看了看,确保她跟在后面时,才又放心地继续向前走。待到明渠旁时,他方才停了下来。
傍晚时分,水波潋滟异常,波光粼粼中闪烁着或橘红或白色的光芒,反反复复间人的思绪也在这荡漾水纹里沉淀下去了。
她走到他身边,讶然发现皇帝身子已经抽长到她的太阳穴旁,又笑了,“皇帝陛下,你长大了,卿鸢也可以放心了。”
“皇祖母说你不肯做我的皇后,才被贬入永巷,是这么回事吗?”刘弘撇过脸,认真地看着她,“不要骗朕。”
“我还以为小弘儿真成了皇帝,忘了我这个色迟暮衰的良娣了。”她感慨地低笑,习惯性地又摸上他的头,头发还是软软的,就和他的心肠一样的软,“太皇太后没有骗你,你也不想我为你的皇后不是?你的皇后该是一个与你年纪相当的可爱小女子才对。”
“我…”
她捧住他的脸,虽然年少,但相貌已然偏俊,假以时日,定是一个清隽帅气的皇帝。毕竟是堂兄弟,眉目间已与那人有了好些相似之处。
她眼神微黯,心头微微抽痛,随即又晶莹润泽的闪亮起来。
又在胡思乱想了呀,被小诡知道,又得取笑一阵子了。
或许,她还可以再看那人一眼……最后一次……
心念刚动,蛰伏了许久的思绪不由自主地泛滥成灾溃堤而下了。她抿唇而笑,努力许久才端出一副认真的态度来。
“皇帝陛下,我可能会在永巷里待好长一段时间了,所以,就当今天没看见过我,照样做你英明睿智的皇帝,好吗?我只是你生命里的过客,不要再记挂着我了。只是,请一定记着,要快乐地活着。不然,你母亲会心疼的。”
她温柔地拥住小皇帝,轻声在他耳边说着。然后翩然一笑,轻灵婉约地柔化了一身清冷,宠溺地摸了摸他的头,再度优雅裣衽,顺着明渠向前走去。
迎着霞光,漫天幕地的光芒若有还无的笼罩了她的周身,绯色曲裾在莲步轻移间荡漾出绝美的波纹。仿若是一道光,就这么慢慢向远方走去,缓缓消逝在明渠的拐角,淡不可见。
刘弘怔怔地举起手,嘴欲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