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渭河旁的小院
帝都很大,但很整齐。整座四方豆腐一样的城市里,有无数窗格似的街道巷弄,所以当徐桐穿过数条悠长宽广的街道,回到渭河旁的小院时天光已经大亮,晨光初起,温暖的阳光穿过枯树枝桠照在琉璃瓦上,整座城市如窗户一般明净安宁。
小院位于临河的一条巷子里,和街口门市有一些距离很是幽静,往日里除了偶尔外出读书外,徐桐不曾注意过河岸两旁的风景,如今春风正盛,河畔杨柳枝条更加柔软,随着微风轻轻摆动,不由让他想起曾看过的一句话,浓浓糯糯柳线黄,帝都诗人形容垂柳真是恰当。
街口飘来熟悉的香味,是每日里售卖豆浆油条的一对中年夫妻,和他住在同一条巷子里,是邻居。
因为身体不好,所以每日里他的饮食种类和时间都很固定;但昨日里他在小巷里和人打了一架,又在清吏司枯坐了一夜,耽误了很多时间,此刻时辰已经比平常晚了些,他却还没有吃早饭,确实有些饿。
来到粥铺前,将怀里的黑伞斜靠在桌沿上,要了一碗清粥两个包子。早点铺子不大,一张有些油污的狭长木桌,和几条结实的木凳,但生意很好,人们匆匆而来,吃过东西便匆匆离去,他吃的很仔细,就显得有些慢。来帝都之前常听人说“帝都居大不易”,其实帝都的东西很便宜,一碗清粥两个包子只用了十文钱,而且味道很好,物美价廉。
徐桐并不喜欢帝都的食物,那些样貌极为漂亮实则油盐极重的昂贵菜品并不利于修行,所以他常常买了东西回到小院自己做饭,尤其喜爱豆腐,眼下并不大的书桌上就放了两块方方正正的豆腐,一黑一白,帝都人真的很可爱,还做黑色的豆腐。卖豆腐的老人说那是魔芋,这其实是道家的一种食物,也是一种药材,可以去肠沙,老人说味道很好他便割了一块。
在租下这座并不廉价的小院之前,他其实已经在帝都待了很多天,一直居住在城西的客栈,之前也曾经去过清吏司两次,只是因为人太多每次都是匆匆而过,去了别的地方。
帝国有很多学院。
那是万年之前与魔族的那场大战之后,人皇感慨人族身体孱弱,专门为修行者所建。帝国的学院大半都在帝都,以举国之力而行,这里集中了帝国或者说大陆几乎所有的有关有关修行的书籍,其中一部分是并不外传的珍贵孤本。
他要去的地方便是那些学院里的藏书阁。他来帝都是为了读书,准确地说是为了看某一类或者某一本书,他有痼疾,是无人能治的病。
五岁开始炼气,六岁便一夜入玄关,这是常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因为对世人来说修行很艰难。世间修行者之所以珍贵,是因为修为境界得来不易,修行诸人的关隘窍穴皆是循序渐进一个个打开,去容纳天地真元和自身气机的流动,施展那些常人看来玄之又玄的天人手段。借天地以养己身,这其中的辛苦,比寒门士子鱼跃龙门还要重一些。数十年甚至百年的时间里只破境一次的事情并不少见。
他并不怕辛苦,跟随师傅游历大陆的时间里,因为要经常为人治病,所以总是身在旅途当中,荒原之上缺少衣食是很正常的事情,更何况即便是圣人也需要日常的吃喝拉撒。问题在于他身体内的窍穴。六岁破境时他引动真元在体内循环往复,一夜间满室光明,和常人只打开几个窍穴不同,破境后他气海与幽府之间的诸多窍穴无论大小尽数打开。
这似乎是好事,窍穴尽开意味着只要他不断集聚真元,待气海圆满之后就会步入下一个境界,对旁人来说关乎生死的艰难破境,对他来说并不存在,似乎只要他愿意,便可以不断破境直入天门。这种类似佛门转世圣人般的天赋,是世间修行者想都不敢想的。
问题是他没有佛门圣人那样的金刚体魄,修行者凝聚真元的原因,就是让它在经脉中流淌使用。常人修行过程中身体在真元不断冲刷下,会变得更加强健,足以容纳真元气机在体内的迸发流动,他们的生命也会更加悠长。徐桐则相反,真元对他身体的锻炼极为缓慢,破境之后远比常人凝练的真元,在流淌过经脉时会对身体造成极大的损伤,更严重的是,破境之后,他的生命并没有因此而延长,似乎还在逐渐减少。即便他每日不断修行佛门用以锻体的伏龙桩也没有什么作用。
六岁入玄关,然后便是一夜白首。
连师傅都无能为力。
这之后师傅就只让他抱朴修心,停止传授他修行的法门,转而让他学习医术,但他没有停止真元的使用,因为生命的消逝依然在继续,温养真元可以延缓生命消逝的速度,但也仅仅是延缓。所以他来了帝都。
跟随师父的十多年里,徐桐游历过大陆上很多地方,看过很多关于修行方面的书,人族的、妖族的甚至有一些是关于魔族的,但其中并没有适合自己的方法。
战争除了杀戮也会催生其他东西,譬如有关修行的知识。人族艰辛地取得和魔族那场战争胜利后的数千年里,有很多天才如彗星般出现在修行的长河里,他们不仅到达了常人难以企及的圣人境界,更是标注出修行时真元存储的窍穴位置,划分了修行的境界和破境时需要注意的问题,很大程度的推动了帝国修行的发展。人族诸多繁杂晦涩的修行法门,很大一部分是在那场大战后的数百年内产生的,在一定程度上那是出于战争的需要,是人类对战争的恐惧,对强大的渴望。
而这些书籍大部分都在帝都的各大学院里。他已经十四岁,他还没有找到可以知道自己修行的方法。
天人怀璧,易遭劫数。这实在是一件令人无奈的事情。
“世间真的没有什么天才”,渭河旁的小院因为有几杆青竹所以显得格外清净,徐桐看着墙下因为春雨一夜便已经破土一尺的竹笋说道,一切不过是懂得如何分配和使用时间。
帝都有很多学院,每间学院都有藏书阁,最初的几天里,他按照列好的清单去最近的书院开始查阅书籍。穿过帝都学院里长长的回廊和大片的草地,当他首次站在需要借助很高的扶梯才能拿取书籍的书架下,便有些惊叹,他以前去过的那些地方书架从来没有这般高,书也没有这么多,帝都果然是帝都,实在是大气,如此多的书就是更多的可能,这让他很高兴。然而当他按照清单上的标注找到第二个藏书阁,发现它属于同一间学院时,便不住有些感慨,帝都的学院实在是太多了些。
这需要很多时间,但他最缺的便是时间,想到即便经过几次遴选,在查阅过一间藏书阁也用了十多天的时间,他心里不禁有些不安,于是他开始做一些事情让自己忙起来,过得充实也是一种安慰。
窗外的春风穿过那几丛青竹,经历了一个寒冬的狭长竹叶发出一阵飒飒声响。房间的窗户没有关,临窗的书桌上,一沓裁好的宣纸在风里有些纷乱。
全身窍穴尽开的好处就是极易凝聚真元,这对书写符篆是一件很好的事情。这种把体内真元借助笔墨汇聚到符纸上的方法,徐桐从开始接触起就无比喜欢,这简直就是为他而生。因为不能将真元集聚气海用来破境,徐桐将大多数真元用来锤炼洗涤身体,其余的便用来绘制符篆,甚至用来拓印模仿先贤的优秀书法笔迹。
昨夜小巷里使用的那些符篆,便是他绘制好准备拿去卖的。住在帝都便需要花费,读书人卖书法真迹,他卖绘制好的符篆。
如果让外人看到他如此挥霍真元一定会气歪口鼻,平常修者恨不得日夜吐纳凝聚的真元,就这样被挥霍成如此低级的符篆,实在是太过奢侈。但如果仔细看就会发现,那些符篆上的字迹都是一笔写成,即便有些符字之间笔墨并不相连,其实真元凝聚在一起,这不仅需要淳厚明净的真元,还要极为沉稳的心力,和对真元无比精确的控制。
眼下清吏司厚重的花梨木几案上,就放着一张这样的符篆。纸张有些残破,但这并不妨碍桌前那人从中看出一些东西。
那是个泥瓦匠,穿着和帝都许多其他修建房屋的工人一样的灰褐色麻衣,甚至在他的裤腿上还有一些砌墙时溅上去的灰色泥点。因为院墙破了,所以在清吏司看到这样穿着的泥瓦匠很正常,但一位泥瓦匠出现在清吏司整洁光明的房间里,笔直淡然地站立在昂贵的黄花雕螭大案前,总会让人怪异不解:这不是他该来的地方。
他确乎是个泥瓦匠,但他出身于那座举国闻名的龙虎山,供职于帝国钦天监,所以他不仅是个泥瓦匠,还是一位非常高明的符阵大师。
人皇在位时,帝都有一次扩建。
因为帝国皇城大殿,更确切地说,是因为帝国最高的统治者在此居住的缘故,帝都很多城墙和房屋下面除了水沟暗渠外,还有一些非常隐蔽的符线,那是当年皇城初建时,人皇以举国之力耗费海量真元描绘的阵法。很巧的是,清吏司院墙下就有一条,更巧的是,因为有清吏司官员守护的原因,那条数百年间从来不曾被触动过的符线,昨夜断了。不是晦涩或者不畅,是直接断了。
钦天监有维护帝都阵法的职责,所以今晨他便来了清吏司,他来修补皇城,然后便看到了埋在瓦砾下的那张符纸。
“很有意思”,他已经对着书桌上的符篆看了很久,终于伸手拿起那张残破符篆,他的手很纤长,让人觉得很灵活,无名指第二节边缘有一些因为常年握笔而留下的老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