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局长按照上层领导的暗示,最终让犯人供认不讳,他对领导的运筹帷幄非常钦佩。但钦佩仅仅是内在的化学反应,表面上绝无任何物理作用,他既没打电话给这个重要人物,也小心翼翼地不喝醉酒,以免口吐真盐还有真言。足见成为一个让领导欣赏的手下并不容易,领导都给你展示他的艺术手段了,你总也也要有点艺术头脑。
按照法定程序,罪犯本应移交犯罪地处理,但是不知怎么发生了一些变故。安局长被上面通知,该案件留在市内处理。安局长并不多问什么,只是乐滋滋地想这下再好不过。功劳全能落在自己身上,等于是隐形补偿经济损失。安局长不愧是生在算盘大国的人,真是打算盘的一等一高手。
检察院对罪犯提起公诉,中级法院受理案件,经过一些例行公事的不服一审和上诉,高院对死刑的终审判决下来奇快,从提起公诉到法官宣判大约只用了半天,创下了法院判处死刑的最快历史记录。记录的出现这么容易,多亏了以前记录都不快。
终审判决下达后,法院发言人一脸庄重地走向法院大门口,面对着一群单反的屁股和记者们的屁股,以及为抢第一时间的新闻,接连好几天在院外辟谷等待的媒体朋友。
他语速非常缓慢,似乎经过了政治家的特别训练,声音略带沙哑和沉痛地说,我们只请大家想一想被残害的花季少年,如果不尽快处以极刑,不足以平民愤。
不知是谁带头鼓起掌来,记者们快门机械声此起彼伏。
发言人最后说,记者朋友们辛苦了!这是我们市十年以来枪毙的罪行最为巨大的异地案犯,对我市司法建设有着深远的意义。我们将特许省台一套新闻频道进入监狱采访,为我市司法工作留下宝贵的历史资料。
很多记者听闻之后,热血沸腾,流下了眼泪。他们声情并茂地说,靠,当个记者也三六九等,省台的就了不起了么!
在这个案件中,英文学校也算当事人之一,于是省台记者进入监狱采访那天,裘杰出专程布置观看采访直播,学校里面的闭路电视打开了。闭路电视这名字起得真是太恰到好处了,线路大多数时候都是闭着的。
采访选在一个周五的下午播出,直播开始前,裘杰出专门提醒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同学们要仔细看。死刑犯最后这些真情流露到底是怎样的,特别要注意,他是怎样一步步堕落到死刑犯这样的地步的,提高自己的人生观、价值观,引以为戒。
学生们和老师们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不约而同觉得收获了一次放松的机会。可是画面才出现不久,连老师们也忍不住议论纷纷,因为省台这次派出的记者让人颇感意外。众所周知,新闻界的座次明显,重大新闻都有派重量级记者出现,但这回大家从电视上看到的,却是一个非常年轻的小伙子,面向十分老实,好像几眼也看不穿别人,却能一眼被人看穿。基于此因,你也可以说他呆板——反正时下,老实也不是什么好词。
很快,采访开始,记者礼貌地说,你好!
死刑犯看了他一眼说,好个屁,都要死了。
记者接着他的话问,就要不久于人世,现在难受么?
死刑犯说,不难受,过几年投胎一样是个人。
记者说,这可不一定,这东西是因果循环的。你这辈子有命债,下辈子投胎就不一定能做人。你看你杀了多少:杀过煤矿老板,杀过交警,杀过政界一把手,还杀过……猪?哦,不好意思,这稿上写得不是很清楚。
死刑犯说,我是杀了,但都杀得都有理由。
记者说,爱一个人不需要理由,杀一个人也许需要理由。我看了看你杀过的人,都是有权势的,你仇富吗?
死刑犯说,跟那没关系。我杀煤老板,因为黑煤矿透水,我好几个兄弟死在井下。老板叫我把人一埋,家人哭着来找,他就说人早就出走了,还逼我撒谎骗人家,我不同意,他就 找人把我往死里打。是你你杀不杀他?
记者被问住了,说,这个……
死刑犯说,我杀交警头头,因为有个拉土车超速,把我两岁的儿子撞死了,孩儿他妈受刺激疯了。把司机抓了,不知道怎么鉴定了个速度50码,那交警头头大言不惭地说不会有错,50码能活活把人撞飞到电线那么高吗?换你,你杀不杀他?
记者说,这个你……
死刑犯说,一把手那个是我不对,是人家给我钱让我杀的。我杀了两个,一直没个活儿做,东躲西藏,穷,想挣点儿钱。但就算不是我动手,那个一把手自己盖了别墅群,车库放着都是几千万的车,贪老百姓钱的官该不该杀?
记者说,这个你说的……
死刑犯停了一下说,杀猪是当时做屠夫,合法谋生,有啥不行?
记者哭笑不得地说,这个你说得……倒是没错。啊,朋友,这个形式不对,是我采访你,怎么一直你在问我?现在你听好问题,我来看看这个问题是——杀了这么多人,你后悔过吗?
死刑犯叹了口气说,杀得都是该杀的,后悔什么?你这个记者怎么不专业,我说了那么多白说了?
记者经验不足,不小心突然被死刑犯带进了圈子,支支吾吾地解释说,我之前是做娱乐的,最近才进新闻频道。
死刑犯纳闷地反应了一下,仍是不太理解,问:娱乐?
咳!记者说,这有什么不明白的。有频道能看见有人唱歌跳舞的吧?那就是娱乐。
哦!死刑犯醍醐灌顶大彻大悟,那我知道!唱歌跳舞有,边跳边唱很兴奋的嘛,一直唱什么“牙可稀牙可稀”。
记者脸色微微变了说,那不是娱乐,娱乐的特点是,一定要穿得少,甚至不穿。
死刑犯听完,点点头说,我果然不懂,这都是没文化闹的。我就痛苦没法选择自己爹妈,让我成了农村人。
记者普及生理知识说,那可是谁都选择不了,人这玩意儿是一群精…精英物质拼概率的。
死刑犯突然唏嘘不已,眼神有点迷茫。
那就是我命不好,他说,在农村没钱学文化,没机会长知识,现在不是知识就是力量么?小伙子,你天天上电视,是靠读了很多书才有今天吧?言罢,他又问记者,小伙子,你天天上电视,是靠读了很多书才有今天吧?
说这话的时候,死刑犯感情油然而生,发自肺腑,眼神里流露出无比羡慕之情,一下子把记者打动了,竟然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同死刑犯攀谈起来。
他有点窘迫地说,也不是靠读书,是靠我五叔。中华移通听说过吗?
死刑犯点头说,听过。村里墙上有广告,用中华移通,看中华一统。
记者红着脸,像挤牙膏一样,断断续续地说,那吧,是我五叔管的公司。移通一直给我赞助,我就当了主播。说白了,都是靠钱。
死刑犯又点点头,表示赞同,他所,明白!小伙子也不用不好意思,据说现在社会趋势,办事都要靠被潜的。
记者大声纠正,说的是那个钱…
想了一下又小声自言自语,哎,也不完全,这个钱也是潜…
死刑犯说,英雄不问出处,以后有出息不就行了?
记者摇摇头:有什么出息?还不如做娱乐,那圈里的人活得珍珍假假,我们真假话随便说。现在这圈子不一样,难伺候。有些东西,说它好吧,违心;说它不好吧,违规。
死刑犯想了想,提出一个很敏锐的问题:那你说,我干这几档子事,算好,还是不好?
记者露出难办的脸色,他说,你这说的,要不逼我违心,要不违规。
死刑犯失望至极地说,我知道答案了。我就想死之前听听真话,看看真相。
记者劝解道,唉,都要死了,想那么多有什么用?而且,哪儿有真相啊?
场面突然宁静了,屏幕前的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想想电视机前,也许有很多人正在悔恨过去多少年的虚无和毫无意义;又有多少人,在得意地享受权贵的片刻抽烟一看,偶尔心里泛起一股波澜,可是如此之小,很快又被欲望压了下去,继续逍遥自在,面不改色。
死刑犯沉默了片刻,喃喃地说,是啊,要死了。记者朋友,很高兴在死之前认识你。要是我死了,你能不能帮我完成一个心愿?
记者满脸凝重地回答道,可以,只要不是给你垫背,我就答应。
死刑犯说,去努力寻找一下这个世界的真相吧!如果能找到,也算是我对这个世界最后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