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还是许多年前的事儿了。
曾有位风流王爷,纨绔不论政事,最善舞刀弄剑、听琴识曲、赏花问柳,成日往那花街柳巷里,消磨时日。由着他胡闹也便罢了,后竟爱上了平康坊里的一位胡姬!那胡姬善歌善舞,最有一副曼妙腰身,扭得出百八十种花样来;也的确生得是颠倒众生、倾国倾城。这王爷对她爱惜至极,甚至不顾阻扰,竟将这胡姬赎了身,迎进自己府里做了姨娘。那时候也算是轰动京城的事件!王爷那时尚未明媒正娶某家的小姐,这先纳一房胡人姨娘的事情,却是尽人皆知。闹得一时之间,皇太后想为其选一门门当户对的亲事,竟然无人敢毛遂自荐;但凡爱女之家,提到这位风流王爷,哪有不摇头叹息的,哪里还敢把自家女儿,往那妖女面前送呢!
因而这胡姬在王府之中没人再压一头,也与正妻一般,与王爷恩爱伉俪,两厢谐仪。更是当先产下一女,虽说是庶出之女,王爷却视之如掌上明珠,成日里带在身边,教她琴棋书画,也带去围猎场上,教她骑马射箭。冷落正妻许久,也才将将生产,竟又是个女儿。王爷倒不介怀,似觉得两个女儿已是足够,尤其是庶出长女,他特意请人教习读书,甚至马术武艺也得学习,仿佛便是当世子在养;闹得那小小郡主,看起来假小子也似,与其他几个王爷家的世子,整天一起疯跑。
本是一切太平,郡主日渐长大,出脱得尤为美丽,更生了一处异相:虽说外表看来,与汉族女子无异,又将王爷那套风流给带去了十成十,但那一双眼睛,却是端得青翠欲滴,彷如碧海长空,又如琥珀宝玉,令人啧啧称奇。求亲之人几欲踏破门槛,那王爷竟也由着她自己挑去,最终许了一处婚约。正万事顺遂、即将喜结良缘之时,变故陡生。
首先是先帝驾崩、举国国丧,这婚事自然只能推迟;而先帝乃是突然暴病、壮年而崩,竟未立太子,嫡长子俞昶酉仅有五岁;一时间,是由庶出的长子、年十四岁的焕王俞昶卯继位?还是由比先帝小十岁、正当二十五岁壮年的皇弟钧王俞涵衍继位?朝堂上下,各成其派,居然连从不问政事的这位风流王爷庆王俞涵正,也被卷入这纷争中去。
夺储之战持续了近一年。最终,皇后一派获得了最终的胜利,年仅五岁的嫡子俞昶酉继位登基;而参与夺位之争的诸多派系,自然也随之被一一清算。庆王俞涵正被指为钧王俞涵衍的亲信,而这一派,则是在夺储之中,损失最为惨重的一脉。据刑部查实,先帝暴崩乃是钧王一手策划,这可是弑君之罪,当得满门抄斩!
这位风流王爷一家上下,便甘受了这无妄之灾。
但念及庆王素常为人,膝下连一子也无,最终降下恩赦:庆王二女,念其父旧日功勋,并无子嗣,故而特赦死罪,贬入贱籍,卖身为奴……
传言那胡姬生这位郡主之时,说是梦青鸟飞投入怀,四下异香满室,窗外飞云变幻,故而取闺名为“青鸢”。
但那呼前拥后的郡主风华,那曾经许下的一纸婚约,随着庆王府的匾牌落地的一刻,全都变成镜花水月,灰飞烟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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湛成朗目瞪口呆;他虽然猜到青鸢身上恐怕有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却也从未想到一个异族混生的丫鬟,竟然也曾是当朝郡主!
他急忙问道:“那父亲你又如何知道?……她又为何会入我湛府,做了丫鬟?”
湛兴昌叹息道:“庆王曾与我湛家有恩,一直未曾报还;平日里与我亦私交甚笃。得知他女儿尚在人世,于情于理,我自然得全情回护。但若明面上让人知道,却又免不得惹人议论;你父亲我一辈子戎马之中,这到老不得不挂鞍京城,为了你与睿儿的前程,我实在是不能让人知晓,我这样从不结党之人,居然有意庇护庆王子女。”
湛成朗默然无言,父亲的苦心他亦能理解。老人叹息一声,续道:
“毕竟她是罪臣之女,又兼是没落王族,按理也不能留在京中,但我实在放心不下……唉!辗转等事态过去一年,便要你母亲出面,去买了她回来。果然回来之时,已是有些疯疯癫癫,形销骨立,可见是受了极大刺激。只好在府里好生养着,治好这疯病之前,也不敢放她出京去,要知道这钧王余党,仍然在蠢蠢欲动,若要让人知道她还活着,必然受人利用!”
湛成朗道:“儿子虽然才与她相处日短,但觉得这女娘……呃,这位前郡主殿下,”他发觉自己不能再随意称呼着女人,心下好不憋屈,“她神清目明,思虑极快,聪慧过人,怎么着也不像是有什么疯病的样子?”
湛兴昌敲桌瞪眼道:“还不像有?寻常女娘,做得出这等事体吗!”他焦虑地来来回回走动,“也许她故意深涉此案之中,就是想要能够当朝面圣,好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呢。她父王当初,便是这样一个虽然思虑透彻,却又随性妄为,乃至于无法无天的人,不然最后怎么会落入这样一个下场?”
湛兴昌见儿子不再说话,又道:“这事情若是通了出去,莫说她牵涉其中,有何居心正是百口莫辩,也许会被人说是她想与异族勾结东山再起呢,最近钧王残党各处都不安宁;我们湛家为何私藏这样一个罪臣之女,也是脱不了干系!这终山反逆,为父不能任他们作乱;但也不能任由别人往身上乱扣罪名。你那一头,不过是牵制住这帮胡商,让他们知道不能轻举妄动,这案子能有一百种查法,你为何非要选这样一种?”
湛大少爷本身就不是思虑过人的类型,此刻又是憋屈、又是焦躁,却又别无他法,只得和盘托出:“可是父亲,若是不调动大理寺、命寺卒搜查、再封闭城门,青鸢现在恐怕……恐怕要有危险。”
湛兴昌方才知道,这疯女居然自个一人,单枪匹马,闯入敌阵中去了!
他跌足道:“不行!不行!若是寺卒来抓,她身为重要人证,便得一起收进寺内,那时候便是有一百张口,也辩说不清了。”
湛成朗道:“能否买通寺中官员,递上假的关所证明?”
湛兴昌怒道:“你当人是瞎子?若是别人,这法子也就行了;但你那姨娘,两眼一汪碧色,这般异相,旁人觉得稀奇,皇帝也未曾见过,但皇太后还能不知?难不成还能遮掩起来!”
他想了又想,最终拍板,叫来下属,吩咐几句。
“看来不得不动用我在京城中的力量了……”
湛成朗一惊。“父亲,您要调动南衙府兵?”
虽然父亲的根系深入十二卫中,但这么多年,一直根植,却从未用过,便是怕担一个责任。
湛兴昌看向自己这位枉生了猿臂蜂腰、剑眉虎目的庶长子。“你也一起去。必须在事态恶化之前,横加阻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