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勰高踞主座,看着下面列席而坐的诸位家老。
他们喳喳凿凿,不由得他们吵上半个时辰,是断不能安静坐下来听他说话的。
他由着他们吵嚷,自个神游天外,不由得想起今日白晌时在街上见到的那位年轻公子:
半汉半胡的服饰搭配,是时下流行的装束;人长得相当好看,虽是胡汉混生,却并不会一眼看上去觉着违和,只有细看下来才能感到那种异域风情,藏于眼角眉梢、举手投足里头。
这年纪轻轻,便做了堂上门客,才华想应是假不了的;三言两语,便探出自己来历,恐怕也是早得了风声。他正不满身边都是这一把年纪、成天叫嚣着自个爷爷有多么多么英明神武的老头子们,对自己挑三拣四,他也是该有些自个能用、能说上话的人备在身边了。
在云勰正打着俞青鸢心思的时候,那挑三拣四的老头儿们,果然挑到他头上来了。
家老中长一辈的人物平苏淼,曾经是跟着云勰爷爷——也就是名动终山南北的“云中王”云邈的那一辈的股肱,当先发难:“勰少爷先前举措,万万不妥!”
云勰正等他问呢,把手里拿来妆模作样的书往几上一搁,拿惯常应付的话忽悠过去:“哦,既然平老都这么说了,我以后定当注意——”
平老气得跺脚,道:“少爷根本没听老头子在说什么!”
云勰一愣,心虚地摆正了坐姿:“……呃,家老说的是……?”
“我是说!那样大张旗鼓地杀死宁相一事,实在不妥!”
果然来了。云勰掏掏耳朵,道:“平老差矣。宁鲲那老混账,咱们不是早就定好要杀了吗?”
“是要除掉,那也不能如此儿戏!你这是欺巽国无人,还是觉得我等这赌上身家性命、以及云氏多年筹谋家底的大事,不过是一场游戏!”
云勰只得赔笑道:“岂敢岂敢,这性命里难道没有我的一份吗?家老,我也是殚精竭虑,才想到这么一个法子,不然大哥那么随性妄为的举动一旦被人识破,可当真收不了场!”
他干脆推脱干净,一面说,一面向旁边远些位置的一人开口道:“是吧,大哥,小弟是全心全意,为你着想。”
披着百色大氅的男人,毫无形象地仰在窗旁几上,一手提着酒壶往嘴里灌,一手在空中悬着,仿佛拨弦模样;嘴里随着手指拨动的节拍哼着些不成调的散曲,眼上蒙着一块黑布,不知是当真瞎了,还是玩某种要命的游戏后忘了取下来。
这样一个怪诞至极的家伙,能得云勰叫他一声大哥,来头自然不小。云勰已是“云中王”云邈的族孙,而这一位,则是当年向云邈臣服的终山一带的藩国之主——毋鲁赤族的现任族长,也是云勰的拜把子兄弟,索绰。
听到云勰把话引到他身上,然后家老那杀人眼光便跟着过来;索绰哼了一声,拱起背脊,猛地坐起了身子。
“老头子,畏畏缩缩的怎么能成事?”索绰咧开几乎裂到耳根的大嘴,将酒壶掼在桌上,满头的碎辫和五彩的盘头绳啷当散动,“既然有人自作聪明,还胆敢挑衅,我们终山儿女,从来都没有视而不见的道理。这群南人,当年没有吃够苦头让他们得意了,如今撞在我手里,桀桀,”他发出了怪异的笑声,一甩他的大氅跳下窗框走过来。他那副大氅乃是用百鸟翎毛织成,看上去色彩斑斓至极不说,更显得轻盈欲飞,“怪就怪他们运气不好,先碰上了老子!”
这个“大哥”并非云勰意气相投所以才结交的,多半是家里家老们的交代,为了云家能够立足,为了终山一带上下齐心,为了这事情能顺利做成,他云勰只要是云氏子孙一天,都必须得认这样一个疯疯癫癫的家伙为兄弟,以笼络当地原住民势力。索绰为人行事怪谲,手段狠辣,极为野兽做派。发五便是撞到了他的手里,才有了那之后的下场。
平苏淼把拐杖在地上敲得琅琅响。“胡说!一个个都由着性子乱来!索绰,你要杀那个撞进来的探子,老夫没有意见,但这事全可以做得丝毫不露声色,可你为何硬要扯上湛府,不是明着让他们知晓,我们已经算到了湛兴昌那老家伙暗地里的心思!?”他把杖头一敲,转而骂道,“还有云勰!你还就着他玩的把戏,杀宁鲲那老匹夫便杀了,可还留下那个四字的谜语,你以为整个巽国,便无人能猜得出来吗?!”
云勰一缩脑袋,却俏皮笑道:“当然要他们猜得出来。若猜不出来,我岂不是白费了这些功夫?”
“混账!”平老的手杖朝他背上抽下去,“猜出来便又如何?你以为他们会不知有云氏在后头?这下他们防备起来了,下月之事,万一有个不顺……”
云勰心下不忿,暗道明明这留字条的狂妄自大之事,是索绰做出来的;他全是一片好心,好让对方猜不透,才灵机一动,在暗杀宁相之上,加上了这样的谜面,将前一件事也绑做一起。否则,一个小小探子,为何要特意警告湛府那个一直吊在屁股后面的傻货?若不是他索绰为了私人恩怨,在湛家的地盘上耀武扬威一把,他又何必想这点子来擦屁股!可这家老倒好,他哪里敢给索绰这样的狠角脸色看,于是仗着我好说话,都一股脑发泄到我身上来了!
索绰勾了勾手指,跟着舔了一下嘴唇。这是他惯性的动作,怪声冷笑道:“湛家的老大,我忍到现在了,拿他属下的人头嚇一嚇他,不过是个开头。老儿,你别忘了我为何会答应借你人马……桀桀,云家?那也是过去的事了,阿爷记得,老二记得,我未必记得。……没有共同的好处,谁会来这风里头都是南人臭味的地方,攒在这窄得跟马厩一样的巷子里?”
他走到主座旁边,伸腿一架,却是将脚踹在了云勰的座位一边;腰间的马刀粲然生辉,刀鞘外头全是斑斑的血锈。云家大少满脸尴尬神色,只得起身,讪笑道:“大哥,……您坐。”
索绰突然伸手,将他肩膀一按,——硬将已经起身的云勰,又按回了座位上,那只手跟铁钎似的,抐得云家大少面色铁青;他自己仍然把脚踹在主座上头,保持着这种姿势拗过身子,隔着那蒙眼的黑布,看着下头的家老与旧臣们。整个场子瞬间便安静得针落可闻。
“听着,我不喜欢你们这些南人的手段。但利益一致,老子不会去管你们;同样的,你们最好也别来管老子的闲事。叫我杀的人,我会去杀;其他的,那随我喜欢。就算杀空了这个雁京,也不碍着你们什么事。”
他竖起三根手指。
“我只为有三件事,才来这京城:这第一,是随我心意杀了湛小儿一家;第二,乃是答应祖上找出‘不死药’并带回去;第三样,就是看着我亲爱的幺弟,”他凑近云勰,钢钎似的手指将他僵硬的身子往自个怀中带了带,看了他一眼,咧嘴再转向众人,
“不让人欺负了他,也不让他出什么闪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