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湛成朗与邹綦脸上均是微微变色。两人相视一眼,就听俞青鸢自嘲道:“可宁老太爷贵为相国,想来定是什么也不缺的。这要找出两样来,也太难了。”
邹綦苦笑道:“别的还真不敢说。但若说宁相缺两样的,某倒是真有一发想。”
俞青鸢心下也有计较,但既然邹綦开口,她乐得顺水推舟,惊讶道:“哦?宁老太爷那样人物,居然也缺衣少穿?”
湛成朗抄手而立,默不作声;看了俞青鸢一眼,像是在分辨她言语真假,但终于没有开口,只是走到门前,将门扉重重地掩上了。
邹綦道:“并非衣食住行之类小事。青儿可知我朝宰相制度,与前朝有所不同?”他这时笑嘻嘻地唤回青儿,俞青鸢也不以为杵,她心思已然全在邹綦说话上头,顺着邹綦的话附和:“略知一二。”
“虽然宁相也被称相、称为宰执,权势亦在朝中居首,但与前朝和常例上的‘相’还是……”
若是寻常女子,怕是不晓得这其中关节;但以俞青鸢此世的身份,却十分清楚。前朝宰相做大,内中腐坏,无人能治,朝野方如朽木坏死,大厦倾颓。因而本朝设制之时,汲取教训,将宰制一分为三,以中书省长官中书令、门下省长官门下侍中、尚书省长官尚书令共议国政,设三司互辖,以限相权。
“本朝三相,宁、周、邹各领其一。因而宁相虽称为相,独占实权,却是只得其一,不得其二……”
湛成朗斥道:“无凭无据,莫得瞎想!”邹綦哪里不知他意,当下打住,但几人心下,都知这揣测恐怕距得不远了。
青鸢低声道:“那若这字谜,答案为‘相’的话,二位爷可有发想,对方为什么处心积虑地这么做?”
湛成朗道:“第一张字纸,乃是警告我莫要深入探究,免得全家遭殃……”
“未尝没有炫耀威慑之意。”俞青鸢就着他话头谆谆善诱,“少爷啊,这可恶贼子行事,却相当招摇张扬,便是要人畏惧害怕他们一样。”
邹綦觉得有理,接上续道:“那这第二张字纸,是否在炫耀自身,警告我等……他连相爷都敢动得?”他又想一想,摇头道,“不对,第一封字纸上,还付了一支老参——”
“这次也附了呀。”俞青鸢笑盈盈地答道。
“哦?”
“一支箭。这次不是附了一支箭么?”
此话一出,两人方才醒悟,那支将宁老太爷当胸射穿的箭簇,此时也已拔出,呈在证物之间。
“箭形本身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就是我大巽最常用的羽箭。”
湛成朗将箭拿起,仔细查看着箭尖与箭身,这箭越是平平无奇,那能射出此箭的弓与人都越是了不得。
“能隔着车帘将人当胸射穿,相爷的武侍登时追出封锁了左右街道,也没能查得;他可能用的是射程极远的神臂弩。凶手此人膂力惊人、而且相当擅箭。”
邹綦扶颊细思道:“这么听来,倒像是个大力兵士,而不是侠武之人。尚侠之人一般并不擅箭,而较为崇尚刀剑一类,游走江湖也更加便于携带、恣意洒脱。只有边境武兵,才要苦练箭术,开重石之弓。”
湛成朗紧锁双眉。显然边境交界之处的武兵,与他所追查的胡商由头,终于有一些牵连干系;似乎隐隐有什么暗线汹涌,在底下汇成一气,只等他发掘出来。
俞青鸢托腮问询道:“若是这么理解呢?老太爷有了这一支箭,还缺两支——有没有什么三支箭的典故,是青儿不知道的?”她毕竟不知湛成朗千里追寻此案的原委,以及邹綦与他密查的道理,只能根据点滴情形,诱导试探,各处推论,好听那两人意见。
此话一出,湛成朗登时定住,邹綦尚未反应过来,便听他低声喝道:“有!……难道——这之间当真有所牵连?!”
邹綦也未想到,急忙问道:“大哥想到什么了,快快说来。”
“三箭典故……可能京畿重地,顾虑颇多,流传不广。但在西域边境、终山南北,却一直是一个传奇故事。”湛成朗一口将桌上茶水饮尽,方才续说道,“‘三箭定终山’,便说的是前朝收复终山之事……在那之前,终山南北之地已被异族占据长达百年之久。”
“结果……前朝宰相云邈,只用三箭,不费一兵一卒、收定终山,一时成为传说。”
邹綦也明白过来,急道:“我想起来了!我也听过野史记载,为这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德才,当地及外虏极其敬崇云邈其人,称之为——‘云中王’!”
俞青鸢这才了然,可见相比宁相,这前朝的云相可是实打实的“相”,能文能武,还自带粉丝后援团。但这前朝早已覆灭,云邈难不成还能苟活?便若他活到今天,也该不是什么“云中王”,而是“云中怪”了。而湛成朗追查出发点便是胡人,否则也不会对俞青鸢这双胡人眼睛如此紧张;眼下刺相一说终于联系到一起:胡人与云邈的瓜葛,那可是从前朝便开始、并且纠葛深厚。
湛成朗神情峻然,冷声道:“若这一连串的事件,背后都有云氏手腕参与,那就能理解了。”
“不会吧……”邹綦不敢置信地抚着自己下巴上零星几根可怜兮兮的胡茬,“云氏余孽难道在终山前后尚有存留?那此番动作,耗时费力,难不成他们还想反了天了——”
湛成朗更是怒火中烧,这群贼子当真胆大包天,更在于筹谋深厚,便真如当年云相一般,不仅老谋深算,更张狂外显。这一下明显是在炫耀示威,丢下字纸下出战书来,等于报上名号,我等便继承云中王的意志,那他们想要干什么,自然已经一目了然。
他打断了邹綦的话:“既然已经明瞭,我必须亲去平安巷探一探!”
俞青鸢一瞧,这下大少爷血性上头,恐怕八匹马也拉不回来,她再靠话题打断来引人注目,恐怕不再奏效。但正是因为事态逐渐清晰,更愈发要小心行事:对方既然敢放出云中王的这个名头旗号给你,那自然已经做好万全准备,就等鱼儿入彀;若毫无准备地冲进去咬钩,岂不是个傻的!白费她解谜的这许多心思。眼下她与湛家大少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因而顾不得多虑,直一把扯住湛成朗衣袖叫道:“少爷独行太过危殆!”
“是啊,想想发五那般身手,竟然无法全身而退!”邹綦想到便心下打鼓,若再折了湛成朗进去,这案子便不能暗查了,那般损失将会更大。但他也深知湛大少的性子,急忙也扯住他衣袍道,“你若一定要去,必须带些可靠人手,一并进去。”
湛成朗冷笑道:“带些人去?一群五大三粗的老爷们一行入内,那只能徒增怀疑,死得更快!倒不如我一人扮作百姓,混入其中,安全得多。”
邹綦无法说服他,正急得抓耳挠腮,便听青鸢道:“那不如这样,少爷带上我去,既不引人注目,又可以相互帮衬。”
此话一出,湛成朗和邹綦都由不住地看向这姑娘。一般女流,哪里有这般胆色?
俞青鸢见他二人神色,坦然笑道:“少爷和綦公子不妨应了青儿。青儿这里刚想出一招妙计,包准少爷潜入平安巷一如细雨随风,润物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