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一看浓眉大眼、五官端正,只是这个皮肤黝黑得像是擦了劣质鞋油的男人,真的不是从黑煤矿里逃出来的矿工吗?
王阿姨给他们简单地介绍了一下,就拉着周大妈以买东西为由跑路了。他们一走,整个空气就凝固了一样,莫小奈只能咬着饮料吸管,不时地冲他傻笑。
“莫小姐。”那个人端着高高的姿态,两个黑黑的鼻孔整得跟个防空洞似的炯炯有神。
“叫我莫小奈就好了。”
“莫小姐,其实刚才你进来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你了。”金凤凰的神情语气怎么也不像一见钟情的表白。
莫小奈怀疑他是不是聋的,附和着说:“是吗?”
“我听到你说‘这些东西都吃腻了’,可以看出你平时比较奢侈和挥霍,我个人是不太喜欢这样的女孩子的。”
莫小奈一口饮料差点喷了出来,是不是一定要这样打着官腔才能证明他是个公务员,果然这个铁饭碗,不是每个人都能捧得起的。
“是吗?”她突然不想打扰金凤凰继续发挥的雅兴,耐心地听着。
“我思想比较传统,讲究门当户对。我觉得要是你不能像我一样找一份体面的工作,以你的消费能力,我养不起你,不能和你发展下去。”
体面的工作?敢情在他眼里,商人巨贾都只是在市场里吆喝着卖白菜的,只有公务员才能入他法眼。
莫小奈忍无可忍了,范若礼都没有嫌弃她拖低他生活水平,这个山药蛋一样的人不知道哪里来的自信大言不惭,“那我们就来说说门当户对吧,我们家好歹在镇上也有一套值几十万的房子。你现在付得起这个城市的首付吗,还是你想拿你老家山沟沟里那依山傍水的茅草屋来和我家对?”
他义正言辞地说:“莫小姐,我还年轻,莫欺少年穷。”
如果是从别人嘴里说出这句话,莫小奈会觉得这是个有骨气的潜力股,但是眼前的这个男人,进入社会多年,在陌生人面前一点人情世故都不懂,又没有任何背景和人脉,可想而知,他所谓的“光明大道”有多难走,而他自己却懵然不知。
莫小奈以前听周大妈和另外几个大妈闲话家常的时候说起,某某名牌大学的高材生连鸡蛋都不会剥,已经觉得荒天下之大极。缺乏生活的常识,最多就像教孩童学步一样,一学即会,但是根深蒂固的思想观念,怎么可能一朝一夕就能转变呢。
她站起身,“李先生,我想我配不上您,还是不要浪费您的时间了。”转过身走到一半,又像是想起了什么,折回来面带微笑地对他说,“我想您这么忙,应该很少来这么高档的地方吃东西吧,我喝的饮料买的时候就已经付过钱了,所以你呆会走之前一定跟服务员说‘买过单了’,要不人家会以为你吃霸王餐的。”
她走到外面,偷偷地躲在玻璃后面,看着金凤凰趾高气扬地一挥手叫服务员过来,很有优越感地说了一句话,服务员的嘴角抽搐了几下回答他,然后他的脸上像是被人碎了一口唾沫一样难看。
莫小奈不知道这样耍他是不是太过分了,但是看到他走后,几个服务员围在一起贱贱地讥笑讨论着,她心里就有种变态的快感,一上午荒废了的好时光,能够给别人提供一点茶余饭后的谈资也是不错的。
莫小奈回到家里,本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回房间,却看到周大妈端着小板凳坐在家门口嗑瓜子,一副望穿秋水的模样。
她见躲不过,就主动卖乖地迎了上去,甜甜地叫了一声:“妈,太阳这么大,你坐在这里多晒阿。”
周大妈指指旁边的凳子,似乎想要长聊,“你回来拉,觉得小伙子怎么样?”
“我觉得他……挺有‘喜感’的。”她不想把话说得太难听,让别人觉得她太没口德。
“我就喜欢有幽默感的小伙子。”周大妈会错意,眉开眼笑,“那你们有没约定下次什么时候见面?”
“额……”莫小奈不知道怎么找借口忽悠过去,周大妈的手机响了,她一看是王阿姨打的,立刻接了起来。
莫小奈从她表情的360度转变就可以猜到这个电话来者不善,正准备脚底抺油,就被周大妈的咆哮声吓得虎驱一震,不敢动弹。
“莫小奈,你给我站住!你跟人家说什么了,为什么他会去跟王阿姨说你没礼貌,看不起他家里穷!”
小人!恶人先告状!既然都说得这么直白了,为什么不把她最后耍得他团团转的事情也揭发了。
莫小奈不敢抬头,双眼盯着地面,“是他心理敏感。”
“你是不是觉得妈和王阿姨没事找事,皇帝不急太监急。”周大妈气得抬手打了她肩膀一下。
她气得争辩了几句,“妈,我都还有半年才毕业,你干嘛那么急!”
周大妈愣了一下,随即叹了口气,语气软了下来,“你是觉得你现在还年轻,还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挥霍,但是现在不多看看,你怎么知道哪个男人最实在。等到什么时候你觉得该找了,已经晚了,难道到时候再随随便便相个亲,就将就着把自己的一生托付了?”
“多看看又不是只有相亲,我工作了和别人接触的机会多得是阿。”
“妈妈读得书没你多,至少比你多活了几十年,现在还能帮你把把关。你在外面认识什么人,我能管得了吗?要是我不同意,你可能连妈都不要了。”
“妈。”莫小奈听得鼻子一酸,撒娇地拉过她的手,“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下次我一定不会这样了,就算不喜欢也要把礼数做全了,免得落人口舌。”
周大妈一把打掉她的手,“去,被你这么一闹,谁还敢给你介绍。”
“那我要是找到了合适的,一定带过来给你过目好不好嘛?”
“你就只会说些好听的,我就不信我女儿长得也不是那么难看,就没有一个男孩子看上,也没见你说要给我看看。”
莫小奈身体站直,给周大妈行了个标准的军礼,“报告大人,我一定会努力的。”
“哼。”周大妈终于被她哄笑了。
莫小奈松了口气,即使她现在无法明白为人父母的心情,有些行为在她看来甚至有些杞人忧天,但是她不想等到“子欲养而亲不在”的时候,才悔不当初。
三天的小长假转瞬即逝,即将回公司上班的莫小奈,陷入了既想见范若礼,又不想工作的矛盾挣扎中。
人对某件事情的期待总是能把时间无限地拉长,而越是逃避的事情却往往来得越快。莫小奈和行李一起被周大妈打包到车站的时候,还沉浸在假期的闲适里无法自拔。
周大妈帮她把行李放进客车的车厢里,不忘记叮咛几句:“手机和钱包有没放好阿,路上要小心一点。”
莫小奈拍了拍身上的背包,“我随身带着呢。”
“上班的时候要认真,不要总是想着玩,要是钱不够用,记得和妈说。”
虽然每次都是这样的陈词滥调,但是莫小奈还是觉得每一次都有所不同,唠叨里有着别样的情愫。她不愿意在妈妈面前流露出依依不舍的感情,只好回答着“知道了知道了,你快回去吧”,迅速地钻进了车子里。
她在座位上坐定,从窗户里看向检票口,周大妈果然还是不放心地等着车子开动才离开。刚才买票的时候,她也在一旁提醒她晕车要买靠窗的,可能连她自己都想不起同样的话讲过多少遍了,好像在莫小奈出生的时候,就已经在某个命令窗口里,打入了一段永真循环的代码,每次在恰到的场景和时机,被大脑读取并执行。
客车的窗子从外面是看不到里面的,但是莫小奈还是趴在窗户上对着周大妈挥了挥手,那种酸楚的感觉和汽车开动排出的尾气一起,浮沉在空气中。
她调整了一下座椅的高度,让自己能够半躺下睡觉,然后就迷迷糊糊地打起了嗑睡。不知道过了多久,车子停在中途的休息站,很多乘客下车去觅食或者找厕所,不过她每次把这两件事情联系到一起的时候,总是对那些吃东西的人表示同情。
她继续躺在椅子上望着窗外,感觉到旁边的位子有人坐了上来,可是她明明看到旁边那个满脸青春痕迹的男生,正站在小卖部里乐滋滋地吃着臭豆腐。
“美女,这么巧,你也坐这班车。”
她定眼一看,范若礼变魔术一样坐在了旁边,她又惊又喜,睁大了眼睛问道:“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说今天有重要的事没空吗?”
范若礼伸出两根手指夹住了她的塌鼻子,挑逗地说:“还有什么比你更重要的事吗?”
莫小奈这么厚脸皮的人,都被他魅惑得两颊通红,“可是你怎么知道我坐这班车?”
“你们家那个小车站只有两班车,一班是早上6点,我猜你肯定起不来。”
“如果我刚好坐了6点的车呢?”
“我一向是不相信‘如果’这种事的。”
他们还在位子上打情骂俏,司机已经开始招呼着要开车了,原本坐在莫小奈位子上的男生看到自己的位子上有人,以为走错了车,尴尬地跑上了另一辆,结果站在两辆相似的车之间彻底迷茫了。
范若礼见状拉着莫小奈就下了车,以前看电视,每当男主角义无反顾地牵着女主角走的时候,那样坚定执着的表情,那样大气从容的气场,就算是刀山火海,她也愿意跟着一起奔赴,没想到现在却这么戏剧化地过了一次女主角的瘾。
范若礼拿了行李就跟着客车继续开,一路上莫小奈问了一些五一的事情,他避开那些敏感的情节,挑了一些无关痛痒的事告诉她。苏黎就是他们两个之间的雷区,他不想埋葬一段感情的同时,让另一段感情也粉身碎骨。
好在莫小奈并不是依靠刨根问底来填补他不在身边而缺失的安全感,只是草草问了几句就对他平淡的小镇生活失去了兴趣,因为她的这三天除了意料之外的相亲,也都是这样无聊地重复着。
莫小奈并不是神经大条的人,不是没有想过苏黎也许也会在五一回家,也许他们会有很多接触的机会,也许他们的关系会因为彼时的回忆而有所改变。只是范若礼不说,她也可以当作事不关己,对这些连一笔都不需要带过,如同她对相亲事件讳莫如深。
虽然两个人相处贵在坦诚以待,但是不代表要将心里的秘密和盘托出,如果两个人所想、所做全都赤裸裸地展现在彼此面前,估计也没有他们现在的琴瑟和鸣。
这个世界上有一种谎言无处不在,披着人性善意的外衣,优雅地装着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