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又向前慢行了半刻钟,来到了一处较平坦的开阔地,谢副官命令大家停下休整。
停下后,谢副官先让大家检查一下物资的亏损情况,然后核实了一下剩下的人员以及查看有无人受伤。
还好,逃出来的这些人中,除了几个路上情急刮蹭了些皮外伤,其余人都没什么大碍;而车上的物资也因为事先早已做好了充分的防护准备,并没有在路上磕碰掉多少。
谢副官在听到这些不算太大损失的报备后,脸上才终于露出了一些轻松之意,但没过多久就又马上换成了一副惆怅的表情。
一凡猜想,他这应该是在担心王少将,如果不是为了护送剩下的马车安全逃离,谢辉现在一定是在紧随王志勇,不管是上刀山还是下火海。而现在这一切,他也必定是受了王志勇的命令,无非是让他先带着大家安全逃出去,不准返回去救他们之类的。
一凡在跟着大家伙儿一块将车上的物资重新捆绑好后,他才坐到地上休息。他小心翼翼地脱掉鞋,脚底板的水泡加血泡已经让他无法直视,他用干净的布小心地蘸擦了一番,然后又若无其事地重新穿好鞋。
相比脚心的疼痛,一凡现在更担心掉队的那些人是否能赶上来,他坐在地上一直朝来时的方向观望,期盼着他们早点出现在视野中。
就这样边休息边等了半个时辰后,谢辉让大家全部起身,他说不能再等下去了。其实前方已离目的地不远了,而后方现在又不知是个什么状况,如果再这么拖下去,恐又生其它变数。
所以谢辉命令大家开始准备重新上路,他们必须保障先把剩下的物资安全运抵前线。
看得出,谢辉这个决定做得并不容易。而一凡他们也一直磨磨蹭蹭地想再多拖延一点时间,多等一会儿。
最后,大家实在是拗不过谢副官那厉声的催促,这才一个个艰难地向前迈开步伐。
又慢悠悠地走出去四五百米后,当大家以为他们不会再赶上来了,正要加快步伐时,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大喊了一声“回来了,回来了!”
整个队伍瞬间沸腾了起来,大家都转过身去看,透过茫茫风尘,只见不大点儿的一行人在远处若隐若现,辨认了好一会儿才确定真的是王少将他们。
人们欢呼着,有一半儿的人都冲出前去迎接他们,一凡立在原地没有动,因为谢辉已经第一个冲了过去。
一凡只是立在那里,远远地感受着,感受着风尘后那些英雄们的壮举,感受着王志勇第一次带给他的震憾。
此刻,一凡心里突然有了一个目标,他告诉自己,将来一定要成为像王志勇那样的人,要做一个有担当,有足够能力保护身边人的勇士。
少将他们归队后,马上就命令大家全速前进,因为回来的这些人当中有三名士兵受了很严重的箭伤和烧伤,必须即刻就医。一听到这里,所有人都不再耽搁了,全部快马加鞭地往前赶。
经过马不停蹄地连夜赶路,大家终于在次日午后到达了此行目的地。
可让一凡没有想到的是,这里的境况并不比他们自身好多少,前线固守的镇落四处断壁残垣、满目疮痍,平民百姓看不到几人,地上却四处躺着伤员,其中还有很多是逝者,被蒙上了白布。
听前来接应一凡他们的官兵说,这里前几天刚刚经历了一场激烈的战役,敌我都死伤严重,最后打了个平手,各自才退回到了原来的战营。
这里的官兵很感谢一凡他们此时将物资送来,不然还能不能撑到下次战役都很难说。
一凡真的没有想到前方的战况会如此惨烈,他天天安营在山上,这里的士兵却整日生活于水深火热中。
看到这些,一凡不免心生愧疚,如果自己也能出一份力,如果能多一个人与他们并肩作战,不管结局是否会有大的改变,这都应该是大家共同面对的。
一凡边忧心着这些触目惊心的伤景,边随着队伍去往到了镇里一座大房子前。停下后,谢辉令大家开始拆卸粮草武器,并搬填进房子里。
谢辉还给一凡单独下了一道命令,让他去刚刚经过的那片场地找一个大夫过来,医治队里那三位受重伤的士兵。
一凡在接到指令后就马上急匆匆地赶去请大夫了,可谁知到了那里后,发现场地里是严重人手不足,几十名受轻伤重伤的士兵旁只来回穿梭着三名大夫。如若一凡此时再请走一名,真不知道这里剩下的那些士兵又要忍受多少苦痛。
可一想到自己队里的兄弟也在等着急救,一凡就上火地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抓耳挠腮忙跺脚了一番后,一凡觉得只有一个办法了,那就是他留下来,帮着另两名大夫处理小伤小情的伤员,然后请走一位大夫回去给自己队里的士兵看病。
待这样妥善地把一名大夫请走后,一凡不顾一路舟车劳顿,脚底板早已血皮贴鞋底,马上就投入到了繁重的医治队伍中。
一凡按照大夫的指示,时而拿着药瓶到处跑着为患者上药,时而抬起倒地无法动弹的伤员喂他们喝水吃饭,又时而还要帮着搬运已经病逝的兵士遗体。总之忙活了大半天,太阳什么时候落山的他都不知道。
周围已陆续掌起了火把,虽然视线大不如前,但这也无法阻挡住一凡的热情,他依然不辞劳苦地到处奔波忙碌着,眼看着一个个伤员在自己的努力下都得到了妥善的医治,他的心里就轻松一些。
忙到晚饭过了很久,最后连大夫都看不下去了,命令一凡到旁边去吃点儿东西喝点水,他们说再这样下去,需要救治的就不是别人而是一凡自己了。
还好,一凡看了看地上,大部分的伤员已都稳定了病情,他这会儿离开也是可以的。于是他快步地跑向了不远处的厨间,要了两张大饼,喝了一碗水,便又急匆匆地返回了场地。
大夫已经没什么任务再交给一凡了,本意是打算让他回去的,但一凡看时间还早,就迟迟地不愿往回迈。
最后他干脆来到那些伤员中间,席地而坐,与伤员们聊起家常来,他觉得这样多少也能缓解一些他们的病痛。
聊到兴致盎然时,一凡也自觉地说了很多自己没参军前的事。而当那些士兵听到一凡会识字,懂书写的时候,都纷纷请求一凡能替自己写一封家书。
因为他们这里唯一一位会写字的士兵在刚刚过去的这场战役里牺牲了,而替代他的人又还没找到。
一凡听到这些后,非常爽快地便答应了他们的请求。一凡从别处借来了纸笔,去到这些士兵身边,一个一个挨着为他们写下想要对家人说的话。
然而这些信还没写出几封,一凡就已经忍不住内心所受的触动,笔锋在颤抖的双手下歪歪扭扭,已经不能很好地下笔了。
别看大家聊天时,都一个个表现得铮铮铁骨,可一旦到了要跟远在家乡的亲人们说上一两句时,又全都变得柔软了下来。
大部分家书里字字句句都诉说着对亲人的思念:对父母的思念,对妻儿的思念,对兄弟姐妹的思念。他们最后都会安慰亲人说,再过个几年等战争一结束,就立马奔回去。
可实际上,没有人知道这个几年到底是几年,他们心里也没底,只是不想断了家人的希望,只是希望家里人对自己还有个念想。
在这些人当中,有两个让一凡代写家书的人给一凡留下的印象最深。其中一个受了重伤,不过意识还算清醒,而他让一凡替他写的,不是别的,正是一封遗书。
信里,他先是感念着家乡的亲人,追忆着在父母身边时的美好,之后便整篇留下了对家人的抱歉和愧疚之心,抱歉自己的不孝,愧疚自己的无能,现在还要让白发人送黑发人。
士兵深知,就算这次医治好了自己,但拖着这样残缺的身体,再上战场后,他是不可能二次活着回来的。
士兵眼露恐惧与不舍,处处留恋着这世间的美好,但又处处绝望于这永无止境燃起的硝烟。他现在已经没有了生的欲望,只待死神快快把他带去,以结束这长久不断的痛苦。
一凡静静地听着士兵的话,不知该如何上前安慰,这名看上去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年轻人,却早已比自己多经历了几道生死,目睹了诸多血肉横飞的残酷杀戮。
他只是不愿再承受下去,他选择了逃避,选择了不去面对,选择了崩溃……
另一位让一凡印象深刻的,是一名年长的士兵,看他的着装和说话方式,颇有王志勇的风范,所以一凡觉得他应该是这营里的士官。
这名士官受的伤并不算太严重,但是一上来,他就要一凡替他给家里也写一封遗书。一凡虽然有些不解,但还是着笔开始为他书写了。
信的内容是讲说让家里人就当已经没他这个人了,士官誓言这辈子除了战死沙场,没有第二选择。
言语间,一凡能感觉到他是条真正的汉子,是个像王志勇那般顶天立地的男人。他不惧怕战争,因为他知道自己身上担负着什么样的责任。
洋洋洒洒的诀别信就这样写完后,合上书纸,士兵却突然变得伤感起来。他对一凡说,其实这些都不是他的心里话,他一直都很想回到家中守在亲人身旁的。
可是他也知道,一旦自己离开了这里,离开了前线,不知道谁还能代替自己在前方为家人竖起这一道道防护墙,不知道谁能保障自己的家人在后方平安无忧的生活。
一想到这些,士兵说,他无法犹疑,为了亲人的安全,他会拼尽全力在战场上坚守到最后一刻。
一凡听着他的话,感觉句句重如千斤,“咣咣”地在心底激起回响。原来有很多人像自己一样,这样义无反顾地踏上这趟倾洒热血的险程,只为身后的那一片安宁。
一凡站起身,将这些人的家书一封封叠好抱在怀里,而这些书信也仿佛会发热般,刺得一凡胸口阵阵绞痛。